健康主义者和他的主人公

江口岩 6万字 159人读过 连载

健康主义者和他的主人公一名自称健康主义者的青年的人生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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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章节:第五章 小说《健康主义者》第三部分 第6节45

更新时间:2024-04-18 22:24:37

《健康主义者和他的主人公》精彩章节-免费试读

一名自称健康主义者的青年的人生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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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午夜,我乘坐凌晨一点的夜间航班来到海口,一出机舱立刻就被空气中的燥热冲淡了睡意。我一边朝出口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参观周围的建筑。机场在设计方面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经费不充裕,设计师毫无封闭室内的打算,走廊处没有用作隔断的大玻璃,夜间停在空港的几辆飞机潦草地站在起飞坪上,或斜视或背对这里,给人一种落寞之感。再多走几步,踩着业已停止运行的电梯走下去,左手边是一座花坛,里面有着一系列热带植物的模型:覆盖了一面墙的藤蔓和两棵椰子树以及别的假花假草,大家都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很热,叶子是湿漉漉的。再又经过转移行李的大转盘,由于没有托运的行李,我径直就朝着出口的位置走去。

乘夜间航班飞来岛上的人有很多,聚集在外面,接送乘客的机场大巴和出租车停在附近。我还没有离开机场的打算,或者说按照原本的计划准备今晚就睡在机场的长椅上,尝试着当个流浪汉。我穿过马路继续向前走,寻找适合睡觉的位置。马路对面是城际公交站点,美兰机场这里没有地铁,公交车也已经全部停止运营了。候车厅里面每三张连成一排的镂空不锈钢座椅上有几个人枕着包裹睡着了,还能听见渐强渐弱的鼻息声。我绕着候车厅转了一圈,走到墙角处发现有一个被墙壁包围起来的隔间,一扇小门留了些缝隙,可以看见里面有两个穿着警卫制服的人,都坐在带轮子的黑色单人椅上,一个睡在右侧,从左侧瞄进去可以看见一个人把帽子遮挡住脸,头仰放在椅背上睡觉。另一个则应该没有睡着,里面的灯光主要集中于左侧,来自靠墙的一盏台灯,我在门外缓慢地移动步伐,再从门缝看进去时能看见另一个人的背影。由于在飞机上已经睡了两小时,又是初到此地,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好奇,我便无心睡眠,继续走走停停。

我初来乍到又毫无打算:去哪里的打算,如何去的打算。就连深夜造访这里也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一周前我突然决定要到海边去走一走,便买了价格低廉的夜间机票——时间对于我来说任何时候都可以,即使这个到海边走一走的想法要留到明年,后年,甚至如果说不能要求是海南岛,遇到等等问题我都可以稍作应变来解决: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可以的。毫无目的可言,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孤魂野鬼的样子我一时也解释不清楚,这可能关系到许多的事,许多的人,而那些复杂的,多余的解释,一时半会我自己都理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就是说如果我是因为寻找所谓的回忆才来这里倒也罢了,可我确实是初来乍到,对于海南的印象仅仅是一座岛屿,知道其在地图上的位置,如此而已。我也不曾同任何人一起旅行,我所进行过的屈指可数的几次旅行,都可以说是围绕我独自一人。我把自己称作流浪汉,但我又并非是因为一无所有才到处流浪,也不是像摩西一样被迫流浪。我把自己称作流浪汉仅仅是因为我喜欢电影里面卓别林饰演的夏尔洛——一个勇敢的英雄。并非英雄都要乘着阿尔戈号出发寻找金羊毛,我认为流浪汉夏尔洛也可以称作英雄——他能在任何苦难中活下去,并且活得那么自然。但是可怕的并不是苦难本身,而是苦难被边缘化的世界——我曾称作没有地狱的世界。即使我化身流浪汉,也无法像夏尔洛在《城市之光》里那样遇见盲人姑娘,甚至进一步说能否在苦难中施展拳脚,又跳又舞并且合乎自然?这些都难以保证,那苦难又有何意义呢?真正的苦难的意义是否仅仅存在于艺术的幻想当中呢?现实又怎么可能没有苦难呢……完完全全不可能。如此说来我就更加无法明白流浪的意义所指,也没有人能告诉我,除非流浪的时候遇见茨冈人然后被他们偷去什么,我才可以根据被偷走的东西来理解即使流浪也会失去何物——如果流浪了还在失去什么,那想必是仅存的唯一重要的东西,而“失去”本身就是重返生活的重要借口——我如此猜测我的流浪动机——为了彻彻底底地明白失去的可怕,然后重新回到人们中间,重新去获得世间所谓的幸福。但是或许我仍不免会想,干脆让他们把我带上,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想做个茨冈人。

就在绕了候车厅几圈之后,我又回到了原来的马路上,注意到人们都在机场大巴停靠的站台前排队,或许是因为对附近寂静的氛围心生怨念,我也凑了过去,顺势买了张车票,没等多久就上车了。

大巴车在黑夜里潜行,车上的人都睡着了。一小时后机场大巴停在民航宾馆外面,睡眼惺忪的人们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看样子是到了城区附近了,尽管没有高层建筑可以作为判断依据,但是马路毕竟宽了许多,路边站着两排整整齐齐的椰子树。椰子树上面也确实结着椰子,而且基本每棵树上都有。我再次漫无目的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黄色的灯光下充满了一条街上才有的忧郁,我偶尔会数一数树上的果子数量。前方要过马路的时候必须经过一个天桥先上后下,我登上天桥后在上面站了一会,天桥上面连接着一栋四层楼高的建筑,招牌上写着中古市场,想必这附近也是个小小的商圈,里面可能是个有着杂七杂八商品的地方。慢吞吞地走下天桥回到人行道上后,身边开始出现好几个骑着电瓶摩托的人在经过时按着喇叭,在寂静的夜里大声询问我的目的地。我挥手表示拒绝。我不是他们所想的客人,我有什么目的地呢?我没有,我就想走走,等到天亮,天亮就好了!天亮后我又会藏匿于人群之中,不像个真正的流浪汉。

又经过一个人民公园。里面的树林阴影连成一片,有种热带雨林的感觉,但是里面铺设着的整整齐齐的石子路就显得很无趣了,活像一个玩笑,我竟不由得嘲笑起来。由于精神疲倦,我看一切都像是模糊的,只知道天上月亮很明亮,又觉得路灯的黄色显得是多余的。一般来说路灯都会比树高,但这里树比路灯高,因此椰树那有趣的婆娑的阴影一处也没有。月亮比路灯高,但是路灯却比月光更亮。我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不如说是对这个地方的景色失望。为何如此失望呢?我既说不上来准确的原因,也无法立刻重新判断说这个地方其实差强人意。我想着要继续走下去,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沿着人行道朝左拐。

在这条新遇见的小街上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四个喝醉酒的年轻女性的身影,她们正结伴走在对面狭窄的一侧人行道,我则走在宽敞的另一侧,我走得很慢,静静听她们有说有笑,高声呼喊,感觉得到她们都醉意浓浓。但她们走得太快没多久就走远了,我不再能偷听到她们的聊天,也不打算前去追逐。我继续挂着昏沉的脑袋,一直走,走到凌晨四点才终于等来难以忍耐睡意,之后就近钻进了一家破旧的宾馆,在前台付钱登记后找到分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倒头便睡。

天刚蒙蒙亮,眼睛还在一闭一合,头脑明明昏昏沉沉,但我那该死的思考又开始了,又不自觉地开始了。我要把自己想到的小说剧情写下来:有人在经过“我”的时候突然携刀刺来,我才明白了一无所有之后剩下的能让我重返人世的生命——唯一还能够失去的东西。临死前我看见了很多。在儿时的家中,从窗外灌进来一股强风,老人给我讲起她在饥荒之年吃树根野草活下来的故事……但是不能这样写,模仿的荒原狼结局,并且对于我的主人公来说毫无意义,想死的人只是我。可是为什么一早上就想到要死呢,我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寻死吗?算了,结局不需要急着准备。

我渐渐注意到身处的宾馆房间其实也和昨晚见到的其他事物一样粗犷,连象征性的白色床单被套都没有,一律是民房内的陈旧设施,给人一种居住在海边的打渔人搭建起来的棚屋里的感受。因为昨晚走了不少路,也就想着离海边似乎更近了。我脑海里浮现《大路》开始的时候女主角从海边回来,母亲从那栋连窗户都没有的房子里出来的画面。

整个房间只有几平米大小,屋顶被木架支撑着,中间悬挂着一颗头颅似的灯泡。即使突然起火,让它们做百分百被确信的火源。床的靠板被刷上了深棕色的漆,放下这张一米三左右宽的床以后就再放不下桌子和床头柜。靠门边的墙上有个蒙上黑色灰尘的白色置物架,上面长着几个铁钩,弯曲程度不一,锈迹斑驳。床的靠板上方有个壁灯,壁灯外面是一幅千禧风格的椰子树和海的图片,睡在枕头上的时候可以看见里面是肠道般弯曲的白炽灯。

厕所是由阳台改造的,只有十来厘米高的窗户也被铝栅栏封得死死的,只能打开一点点缝隙。即使空间拥挤,宾馆的主人也安装了马桶,人在厕所里面其实连转身都很困难,从空隙间插下去两条腿时膝盖就已经紧贴墙壁了。坐在马桶上的感觉就像被塞进玩具火车和所有的零件黏在一块儿。尽管卫生间的空间如此拥挤,我还是想就此洗个澡。我坐在马桶上仔细淋浴,用放在窗沿上边有着廉价包装的洗漱用品,好在岛上气候炎热,即使直到洗完才发现水温还是完全热不起来。水刚落在身上的时候冷出了鸡皮疙瘩但是适应后也还可以接受。花洒根本不像是在墙壁里面偷偷连接着热水器的样子,开关也没有温度调节的功能,仅仅只能调节出水量的大小,开到最大甚至觉得水势蛰人。但只要水温合适——尽管是这热带地区燥热无比的气候的原因——我就能认真洗完全身——这是还保留着的一点健康主义者的习惯。

等洗完澡后天也差不多完全亮了,可以听见外面自行车轧过水泥路的声音和摇铃声。我还算清楚地记得昨晚爬过一个狭窄的楼梯,台阶是水泥做的,地上没有贴瓷砖,墙面黑漆漆的……我所在的楼层应该是二楼。

这样的住处其实很适合流浪汉,尤其是半吊子流浪汉,但并不是在说我真的十分愿意住在这类地方。真正的流浪汉不讨厌任何住处,也不喜欢任何住处。小时候我经常会观察一些桥洞,并且猜测里面搭有棚子是因为有人住在那里。但是如何才能住进去呢?于是我就想桥洞里的流浪汉们都像鸟一样喜欢在洞里搭巢,不搭梯子是上不去的,那说不定他们都各自有神奇的办法。

一边思考着那些爱住在桥洞里面的流浪汉,一边从狭窄的楼梯走下去。时间才刚过七点,前台的中年女人还躺在一张紫色沙发上吹着风扇睡觉。被吵醒后懒洋洋地说我可以直接走了,倒像是我故意打扰了她睡觉似的。但既然是离店,我想怎么还是应该说一声吧,我说了句“谢谢”,她转过去,扯了扯因为汗水而粘在背上的短袖。

到了白天才总算看清楚周边环境。宾馆所在的这栋单独修建的三层民房门前有一条一车道宽的布满细纹的水泥路,延伸出去约一百米远的地方连着外面的主路,昨晚我就是被马路边上的招牌指引才来到这里的。小路的两侧都是三层楼高的房子,外墙都贴着白色瓷砖,有着长期日晒雨淋的痕迹。三楼和二楼的,外面部分是连在一起的阳台,每户都有一扇扎着防盗网的窗户和黑色的防盗门。阳台内侧的墙壁已经发黑发黄了,天花板也是。一楼则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门店,大部分招牌都是红底白字,或者白底红字,藏在房檐的阴影里。外出的人还很少,开张了的只有早餐店。我进了一家外面架着蒸笼的面铺,买了包子和豆浆,在只拥有两张方桌的店里坐着吃这份早餐。里面不算干净,但我毫不在意,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如果是过去,哪怕就是一周前,我也绝不会住昨晚那样的地方,进这样的早餐店。但是既然我已经决心做个流浪汉,于是什么都不应该介意。我那作为健康主义者生活的几年从未获得过的饥饿感,现在正把一个普通的包子变成美食,黑夜下疲惫的身躯把所有能够睡着的地方都当成是床。我正在朝着一无所有在前进。看见买过早餐匆匆离开的人们,我甚至有些得意,但是我又马上收住骄傲的势头,吃完后匆匆离开。

来到主路上以后我打算朝着我认为是北的方向一直走。马路两侧的楼房逐渐升高,我作为一个外地人擅自把这一侧区分为老城区,原因是在我走了很久直到过了一座桥之后,对比两岸的情况,发现北岸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新建的,从脑海里的地图上看,这边更靠近广东。

老城区的马路两边种着一种看上去异常古老的树,挂着浓密的胡须,密不透风的树叶把人行道整个给遮盖起来,粗壮的树根占据了原本就很窄的人行道。时不时会看见小摊车和早已不多见的仍在营业的报亭。车上拉着说不上名字的热带水果,而经过的每一个报亭都卖椰子。脚下的石板路一翘一陷因而需要处处留心。随意停放的自行车威胁人行道,电瓶车威胁马路,看着糟糕的交通状况和心急火燎的人们让我心情郁闷。走到一座天桥上的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桥像被暴晒的衣架,阳光粗暴地威胁人的眼睛,甚至连路都有些看不清。越是往前,接近刚才提到的连接两岸的桥,视野也逐渐开阔,马路两边的树变成了棕榈树,和昨晚看见的一样都结有果实。

一直走到了河边(这里流着的并不是淡水而是海水),可以看见对岸新城区最外面的是海滨公园的绿化带,接着是一排新建的高层公寓。整体来看,对岸的建筑也都是以白色的为主,在阳光下散射一种非常浅的蓝灰色——或许是海边城市才有的独一无二的颜色。在老城区就见不到这种奇妙的颜色,城市北岸的这一面貌让人心情平静,而老城区则给人一种密林探险的紧张感。我总忍不住抬头看几眼那颜色,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其来源,想不出这和海边城市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我认为岛上的人一定很喜欢白色,也就难怪在这里阳光这么刺眼。另外,这些房子似乎都没有主人,因为阳台上都没有晾晒衣服。

时间接近正午,空气中的热量让人连呼吸都很难受,走了一上午腿脚酸了。眼前又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些现代商贸建筑组成了一个商圈。我的右手边是一栋写字楼的入口,转角的地方是肯德基,还可以看见大型超市的入口。我不想朝前面再走了,于是便进了肯德基,点餐后坐在了靠窗户的一排桌子上。店里人很多,小孩子在吵吵闹闹,我一边吃蘸上番茄酱的薯条一边看着大玻璃外面的街道,很少有人走在路上,眼下正是最热的时候,谁也不敢出去。我一口一口地灌下冰可乐。不得不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过可乐了,又或者是别的饮料一类,我曾坚决地拒绝过它们,不过现在我的味觉又已经交上了好运。喝到最后我把冰块一颗一颗地倒进嘴里咬碎——过去我也曾拒绝冰块。现在我甚至决定再点一杯可乐和更多的油炸食品。

老实说我并不是存心暴饮暴食,也不是完全为了站在过去作为健康主义者的对立面。而是因为我的饥饿。最近一周以来我都是如此的饥饿,但这远远不是其他饥饿的人所体会到的饥饿感,甚至不是来自腹部的饥饿感——而是来自我的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说这些年它们在忍饥挨饿。而我不能一一就去满足它们,我仍在克制——而我不是说过要彻底拒绝过去作为健康主义者度过的人生吗?

我想起最初勾起我全身的饥饿感的那一根蘸过番茄酱的薯条——就是我现在正在吃的这种。我就像是吸血鬼尝到了鲜血——这样的说法难免有些夸张,但是这是一个好几年过着异常健康的生活方式的人突然面临改变——那无异于一场苦修失败后的纵欲——或是吃下苹果从此便被赶出伊甸园。但是我那又毕竟不是被赶出来的,我是主动选择要走出来的。只是舌尖触碰到那破禁的鲜血还是让我惊魂未定。我的舌头早就已经退化了的欲望一瞬间被地狱的火钳拉扯出来,让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只要我换了个活法我就还是会有欲望这种古老的罪的。但是有罪就应该彻底毁灭,这世间一切毁灭健康的事物都是地上的天使,让你明白人间就是天堂。

看腻了外面一动不动的景色,我再次想起我该写的小说——《健康主义者》——一部嘲讽健康主义的作品。这也是我一周前就决定的事情,既然要毁灭,对我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写下来。我转移到了一处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终于把难以停歇的思想安放进了小说,呆在这个异常吵闹的地方足足写了近三个小时。

要毁掉健康的方法林林种种,但是要度过完完全全健康的人生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让人变得自私又麻木。

这个下午时间飞逝——就连时间飞逝的感受过去都少有体会,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外面已经是太阳的光芒与地面热量毫不相干的程度,我望着那一排叶子已经发灰的棕榈树,突然真正有了去海边的念头。继续固执地朝着原来决定的方向(北方)又走了几千米,终于把路走到了底,眼前又是一个公园,但也不像是连着海边的样子。我不想进去,也不想过马路,于是右转继续走,没走几步就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确是海边,我朝着海边走去。通向海边的这条路的左侧是一个空旷的露天停车场,右侧则是被白色砖墙围起来的别墅区,里面绿树成荫,白色的欧式建筑已经因为太阳下沉而显得墙面有些发黄。路面干干净净,人行道也很平整,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除了我的脚步声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在快到海边的时候从右边墙里面驶出来一辆黑色的奔驰汽车,眼看着那里就是别墅区的出入口,我发现里面有着一个大型酒店。

既然酒店已经出现,那今天就住在这里,并且现在就把晚上的房间定好,穿一双房间里一定会有的拖鞋去海边散步。我走进别墅区里面——或许有人会提醒我这个自称流浪汉的人,这地方完全不是流浪汉该来的地方不是?然而流浪汉是没有准则的,他会感谢任何可以睡觉的地方。我想起夏尔洛被醉鬼带回家,喝酒的时候先干为敬。好笑又让人惊奇,这就是流浪汉的做法。

我来到酒店前台,向前台的服务员询问房间的剩余,最后定了个普通套房。登记结束之后服务员指引我去房间该走的路。我穿过一个长长的室外回廊,回廊的廊柱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别墅区里所有建筑都被植物给包围了,这里也不例外。该酒店有三层,我乘电梯上了二楼,里面的走廊很宽敞却呈蜿蜒状,房间的门都是拱形的,尽管只有一条通道,弯来弯去却给人以身处迷宫的错觉,终于我找到了选定的房间。

房间地面铺着浅灰色格砖,布置着欧式家具,进门的位置和卧室里面各有一个卫生间,客厅和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橱柜上面贴着租借厨具的电话,不过我还没有要自己做饭的打算。沙发是蓝绿色,用金线绣着花纹,其余家具一律都是白色——又是白色。客厅外面还有一个宽敞的阳台,阳台上有一张玻璃圆桌和两张白色布艺沙发,右侧的墙角放着一台洗衣机。阳台下面传来吵闹声,原来下面是一个游泳池。不论是岛上的人还是来岛上的人聚集在那儿,气氛活跃。从阳台就可以看见海平面,不过因为只是处于二楼的位置所以只能看见一点海景,几棵椰树挡住了一大半海面。我决定先把汗迹斑斑的衣服换洗了,洗完澡再去海边。事后我换上了灰色短裤和白色T恤,穿上酒店里的不合脚的肥大拖鞋。我一身干干净净,因而似乎离流浪汉越来越远了。但心想如果有盲人姑娘需要我的帮助,我当然义不容辞。

重新出发去海边。我因为迷路没能沿着来的方向走出去,而是绕到了酒店后面,走在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上,从这里似乎也可以绕到酒店门口。游泳池是酒店的附属设施,前台的服务员告诉过我晚上九点停止使用。但是我没有游泳的打算,再说里面的人太多,与其说是在玩耍,倒使我联想到了人在地狱血池里挣扎的场景。太阳下沉得很慢,微弱的海风已经让人开始感到凉爽,即使隔着围墙也阻止不了海的鱼腥味儿。我思考着一些无中生有的画面,离开了游泳者们的天地。

海已经近在眼前。朝北方向的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海滨路从这里开始向两侧延伸出去,步道上是小片绿化带,安排着形状简洁的植被景观,人行道十分宽敞,一成不变的椰子树永远隔着相同的距离。我来到了白色岩石砌成的护栏边上,离海水的直线距离不到三米,正下方是一堆被铁丝网捆绑起来的的黑色磐石,海水和磐石之间隔着一米宽的由黄色细沙和鹅卵石组成的可以行走的小径。灰绿色的海水来势汹汹地淹没这点点沙滩,又匆匆退去。人们聚集在远处的一大片沙滩上,看上去一切都是在紧密联系的状态,既然来到这里我也不想不和海水打交道。

我所在的围栏附近都没有下去的通道,正在思考如何下去之时我发现有一处围栏下面的饰柱缺失了,旁边站着一家人。父亲翻过围栏,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从空隙间钻过去,于是两人便去到了外面的世界,而小女孩的母亲则留在围栏里,沿上面的人行道跟着父女两人往那一大片沙滩的方向走去。我在同样的地方翻越了围栏跳下去,来到了砂石上,湿润又柔软的砂砾立刻就陷入我的脚趾缝隙里,海水又赶过来清洗,泡在海水里的脚背感到凉爽而舒适,脚趾间残留的砂石则让皮肤有些瘙痒。感觉一切都舒适惬意之后,我便戴上了耳机开始听几首新近才喜欢上的摇滚乐。近来我尤其喜欢摇滚乐。摇滚乐里面的噪声让我激动,能够刺激身体每一处细胞的饥饿,甚至达到一种抚慰的效果,过去的我只有在听到维瓦尔第《四季》中的夏天篇章时才会获得一点突如其来的力量——对那时候的我而言还是不明所以的心灵感受。尽管我喜欢一些摇滚曲目里的噪音,但我绝不是个喜欢热闹非凡的人,眼下我就正远离那大片沙滩,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震耳欲聋的噪音,广阔的大海就系在脚上,在我的想象中,达达主义者们正朝着无休无止的破坏在前进,毁灭一切,历史的车轮发出碾压轨道的哐哐声。

走了两百米原本就狭窄的沙滩也到了头,眼下是一个防波堤,上面整齐排列像倒立的矮脚板凳一样的石头,每一块中间都有正方形的小洞,有棱角的地方已经被海水侵蚀了。我没有选择走上方紧靠围墙的平坦路面,而是继续沿着海水拍打过的痕迹走在这倾斜又凹凸不平的堤坝上。每个小洞里面都是礁石的身影,贝类的残骸。在这为难行人的斜面上行走得十分滑稽,每走几步就要用手撑在凸起的部分维持平衡地站着休息一会儿,直到手掌被按压出了痕迹,又迈出艰难的一步。海上总会有船只经过,海浪激烈地拍打堤坝,水花飞溅,身上被打湿了一大片,但我毫不在意,继续前进。

前进的过程中一次我把视线挪回前方,突然注意到前面的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的裙子,正在双手合十像在寺庙中求签一样上下摇晃,嘴里像是念念有词。就在我默默观察的时间里她一直持续这一动作,停下来之后自然而又缓慢地转身离开。她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呢?向着大海祈祷吗?我一边继续思考那女人手上的动作,想要想出个结果来,一边继续走在凹凸不平的堤坝上。恍然间我才明白过来在这里不应该思考,应该停止思考,眼下享受自由才是最正确的事情。哪怕女人冲进海里跳舞,哪怕她跳起舞来摔倒,我也应该保持冷漠,托马斯·曼说过“只有冷漠的人才会自由”。但还是停止不了思考。那奇怪的祈祷动作缠绕着我,让人隐约感到她有何生活上的不平,但那又与我何干呢?我们都在海边做着奇怪的事情,除了大海会包容我们,给予我们各自心灵所需的自由外,我们无须去帮助他人。大海就像上帝一样包容所有人,而上帝离每个人都太远了,大海则仅仅是在我们离其最近的时候才有所体会,仅仅。

天色已经变暗,云层不知不觉间已经聚在了一起,形成一大片乌云。终于处处艰难的路也被我走到了尽头,来到了一个全是阶梯的斜面:下面延伸进海水里,从上面可以回到外面的人行道上。这里有不少的人,三五成群,大都无所事事地坐在台阶上,要么聊天要么就望着大海,不少人手里捧着个椰子,原来上面有卖椰子的小贩。我顺着台阶来到上面买了一个,小贩用螺丝刀开口后把吸管从上面插入。喝进嘴里的椰汁有种青涩的味道,但尤其的解渴。我又回到下面的台阶,越是接近海平面的台阶越是容易打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后裤子粘上一片青色污痕,我停止前进,坐下来和他们一样静静地看着相同的画面。

此时海水和天空已经变成了暗蓝色,远处的海平线上点着了星光,那穿越海平面的微光原来是海峡对岸的楼宇。我摘下了耳机,现实的声音终于回来了。远处的轮船发出呜鸣,海浪一刻也不停地冲刷着岸边,云层的缝隙间迸出一道道亮光,沉闷的雷声提示暴雨将至。几个青年准备离开,背对大海把几个椰子从台阶上滚下去。我的目光追随着那几块绿色的石头,指望这些石头变成人形。然而又想到为达到此效果时间就必须是相反的流向,也就像是把电影倒放,这样现实才会契合神话里面丢卡利翁的神迹,即暴雨已经停止,大海则把椰子抛出来,椰子变成了青年,人类得以存续。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我站起身来,也把空了的椰子丢了下去,但是海浪一直在抛回这些石头,所以它们根本不可能漂到海上去,只能顺着海岸线越走越远。在所有人预料之中的暴雨就要开始了。

眼看就要下起雨来,但是人们一点也不手忙脚乱,看不见一个奔跑的人。我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往回走,闪光一次又一次地把整个天空和大海弥合,这画面仿佛是要把陆上世界都沉进海里。一时间路灯全部被点亮,天色却更暗了。我沿着人行道走回到了那缺一根饰柱的地方,此时那儿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女人,引人注目的头发,染成了金色,有些卷曲,用皮筋扎成了一捆,穿着一条浅黄色的碎花连衣裙。或许是刚到海边不久,还保留着兴奋,她双手正扶在栏杆上,和一个外国男人进行着看似无趣的聊天。

“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我就住在附近,只是出来散步。”

“住在这里真是太棒了。”

外人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女人紧接着问:“可以一起拍个照吗?”

“可以的。”

两人就开始了合影,女人将脸贴得很近。合影结束后两人一直在聊天,我在两人前面十米远的位置停下了,仔细捕捉经过耳边的声音。风声很大,伴着远处的雷鸣,因此完全听不清两人在聊些什么。我望着海面上的乌云,对接下来即将来临的暴雨心生期待,希望这场雨能打断两人的聊天。

男人或许有着别的事情,或许是为了躲雨,先行离开了,二人结束了索然无味的聊天。男人走了之后我也没有凑过去打招呼,而是继续隔着原本的距离,望着海平面发呆。

我们就这样各自注视着大海。之所以没有靠近,是因为我想永远享受这样的风景——现在回忆起当时的画面,倒让我想起一幅蒙克的版画,先是想起一张素描稿图,然后是好几个彩色版本,右侧的男子和左侧的女子永远隔着一段距离,两人静静地站在水边,不作交流,当时的我们也正是如此。

她突然不知是对谁发问道:“为什么海平线那里会有灯光呢?”

“我们所在的位置在岛的北面,对面是广东。”我也不知是对谁解释着。

女人朝我这边看了看,感觉到视线的我也望向她那边,向她点了点头,她回复了我一个微笑。

原本两人可以在这里呆得更久,但是天上却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大雷鸣,并且马上就下起了暴雨。所有人都欢快地跑动起来。女人也注意到了四周的景象。

该离开了,我想。

她开始一路小跑,绕过植物景观,穿过了马路。在别墅区对面有一块亮着灯的广告牌,她像是注意到广告牌上方的一点点屋檐,躲了进去。

我继续像散步一样在雨中行走,被淋得够呛,在我也走到广告牌那里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喂!进来躲雨吗?”

我看了看牌子,是房地产的宣传广告,我说了声“好”便也站了进去。

“如果有人坐出租车回家的话车开出去的时候就会经过这儿,我想应该很好打车。”她向我解释道。

保安亭就在对面,里面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什么仪器。

“你是本地人吗?”她问我。

“不是,今天才第一次来岛上。”

“这样啊。”

可能是觉得实在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她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现在的气温,雨水的味道都让人舒适。我开始留意她的侧脸,被雨水淋湿的眼部妆容出现了黑渍,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有些暗沉,我知道继续这样看她会让人不快,我便再没把时间用在欣赏她的相貌上,转而望着别墅区里面纵横交错的树叶,从上面滑落一串水流,落在保安亭上,里面的保安被吵到后看了这边两眼,但很快就继续忙于修理手上的玩意了。周围断断续续有车辆开进去,但是不见往外开的车的影子,我寻思是不是还有别的出口。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要打破沉默便尝试问她问题。

“我没有工作。”

“不用工作吗?”

“之前是别人的情妇,但是最近分手了,可能也要找工作了。”

“那不用工作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个有钱人啰?”我想起K反问弗丽达“克拉姆的情妇?”时弗丽达脸上的得意神色。

但是她脸上没有这种得意的神色。

“是前男友。”她纠正道,“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对如此遗憾的信息她又非常自然地说道。

“原来如此。”我点头表示理解。

“年龄差距那么大,怎么会喜欢我呢,这也真是奇怪。”

“和年龄应该没有关系,没几个男人是在乎年龄的,喜欢就喜欢了。”

“哦?原来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

她点了点头,继续用手划过手机屏幕:“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我也没有工作。”

“那你也是别人的情妇喽。”她说话时笑了。

“没有,一直以来我都呆在家里,这是我近几年来第一次出门旅游。”我一本正经地解释。

“在家里做什么呢?”

“经常画画。”

“不错嘛。”

她正开口想说什么的时候像是看见了手机上出现的一些有趣信息,停顿了一下才说:“艺术家的工作好像还挺有意思。”

我则开始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不能说画家就是艺术家。”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突然被反驳了,她抬头看着我。

我手忙脚乱地比划、解释:“艺术是个很大的区间,如果只是画家,可能还称不上艺术家。”我想了想,又否定自己说的,“但是也不能说画家就不算艺术家。应该只把绘画当成艺术表达的其中一种手段。绘画是很经典的媒介,直到现代主义时期,艺术的进步都仍主要表现在架上绘画的进步。”我继续补充说:“但是今天出现问题的却是‘进步’这个概念。”

可能她听不懂我说的,可能她在等我说下去,但谈到‘进步’就会让我像哽咽一样不适,即使想解释清楚,也还是心灰意冷地停止了说话,空气中只剩下了雨声。

“你这么有想法我想你一定画得很好。”过了很久她才刻意地说。

“并没有这回事,我画得很糟,以至于决定不再画画。”

她又笑了笑。

我自嘲般地跟着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生气。我想其实她和大部分人一样并不真正理解一幅画好与坏的差别,但是我也没有向她指出这点。剩下的一点时间我们也不再说话,我思考进步,脑海里出现了我最后画的一幅画,但马上又把画弄得烟消云散。

现在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周围的潮湿和寒冷开始让人觉得手脚冰凉,“这里真的能打到车吗?”她开始对自己的说法表示怀疑,她又在望着我说话了,样子就像是在确认跟我这个陌生人站在一起是否合适。

“你住哪里呢?不着急回去吗,等在这儿也挺无聊的吧?”

“我就住这里面。”

她感到十分困惑,眼神不可思议,完全忘记了我说自己是初来乍到的事情:“你一个人住这里面吗?”

“这里面有一个酒店。”我想到自己有些词不达意,又重新回答她的问题:“我就住里面这个酒店。”

“原来这里有酒店,我想去看看。”

我便给她指了一条路,她沿着我指的方向慢慢走去,淋着雨,转角看见酒店的灯光后就一路小跑,我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等我到达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在前台那里定房间了,我没有去打扰,在远处老老实实等着。房间定好后,她向我走来,但不是来找我继续聊天的,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这里环境挺好的,离海边也近,所幸还有空房。”

我勉强地回了句:“那真是太好了。”

“那我就回房间去啦,再见!”

“再见!”我微笑着向她道别,手上做着奇怪的道别手势。

酒店呈圆弧状展开,大堂在弧线上的中点,从中间通道过去就是游泳池。我的房间在弧线的右边部分,她则住在左边,我们在酒店大堂处分开,我用在意大利电影里看见的道别手势向她道别后转身离去。没走几步,我还在回廊上,突然由我那奇怪的告别手势想起某个女孩儿的笑容,眼前也就浮现出电影《甜蜜的生活》里最后的海边,用一系列手势暗语邀请马谢洛散步的女孩儿,两人当然相差甚远。

暂且说下《甜蜜的生活》。我由衷迷恋这部电影,那种告别手势让我印象深刻,胡乱猜想那手势讲述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就像荒原狼惊人的一瞥看穿了一整个时代,那道别的手势足以讲述整个意大利。电影中的主人公马谢洛的命运,也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命运——作为一条被拖拽出大海的将死的鱼,马谢洛却说“它还活着”,接着他转身坐在沙滩上,发出一声嘲笑,就是这嘲笑,仿佛是无须说明地指向他自己。

一边思考着《甜蜜的生活》里的镜头,我心情愈来愈沉重,回到了房间,只打开了阳台部分的灯,把洗完的衣服晾上后便去洗澡。热水安抚了身上的冰凉,让人重新温暖起来。我想起白天写的小说,洗完澡后便把写作的东西搬到阳台的茶几上,冲了杯酒店附赠的速溶咖啡,脑海里回响起了《甜蜜的生活》电影里的配乐,反反复复就那么几首。我在算得上安静的花园上方继续埋首写小说。

病痛得越久对生命的浪费就会更严重。健康主义者非但同死亡作斗争还要同病痛折磨作斗争,为了不让病痛占据有意义的创造时间。

几乎听不见外面的雨声,倒是游泳池传来扑水的声音。现在是晚上八点半,离游泳池停止使用还有半个小时。就在我思考小说内容的间隙,注意到下面的游泳池里确实还有人在游泳,并且能够穿过夜幕看清——泳池岸边的照明灯下的身影就是刚才的女人。

我心跳不由得加速。

到底是为何?

我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双手抱臂支撑在窗沿上观察外面,这一姿势让人想起弗里德里希的《窗前的女子》,眼下也确实是一幅浪漫主义风景。我才发现雨并没有停,只是变成了绵绵细雨。女人在游泳池里不停地游着来回,游到岸边就坐上台阶休息半分钟,然后又潜到水里游到对面。

正是这样的雨夜,永久地停留在我对海的记忆里。记忆中我正哼着《甜蜜的生活》里最喜欢的一段尼奥·罗塔的配乐,她独自一人在游泳。眼下正代表了一个没有地狱的世界,而不论是她还是我,都与这画面极其相称。

可能是因为这边的阳台亮着灯的关系,女孩子终于注意到了我这里,虽然我背着灯光,可能她看不清我的模样,仅仅当成一个观察者,或许认为我心存不善也说不定。已经九点了,她游到了靠近酒店大堂的岸边,包裹上一层浴巾,向大堂走去,影子越变越短,直到像白色幽灵一样消失在房檐下。

我决定去买包香烟,突如其来的念头。不知道又是多少年没有尝过香烟的滋味了。眼下却像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下楼同女人相遇才借口买烟。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我并不打算和女人碰面,下去的路上我步伐缓慢,用手触碰蜿蜒走廊上的每一根石柱,和它们击掌。那粗糙的颗粒感让我想起圣彼得堡街道上的房屋外墙,只是那儿的墙没有这么干净,洁白。

那是灰黑色的外墙。春天的时候,某一夜里刚下过大雪,第二天早上就已经开始消融了。我在明朗的清晨出门,人行道的表面铺着软绵绵的新雪,踩着的感觉就像现在脚踩着的厚地毯。新雪下面还结着冰,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打滑,我伸手扶在墙壁上,粗糙的墙壁刺进眼睛的痛感,冰冷的颗粒穿透过厚厚的棉手套——我不应该戴手套才对——在圣彼得堡,我总是眼睛与身体的感受不一致。我在用笛卡尔式的眼睛旅行,却被一座城市的面纱欺骗,被自由迷得神魂颠倒。我带着深深的遗憾想重新回到那里,把身体交给雪原,冻死在雪里。

我走到酒店大堂的时候酒店员工正在给大堂通向游泳池的两扇玻璃门上锁,大堂里的灯也被关掉了一半,光线暗淡,前台的女服务员在整理资料,只能看见她精致平滑的额头。我没有买到香烟,毁灭健康的计划失败了一半,因为想起圣彼得堡变得消沉,故而算成功了一半——一份忧郁沉重的心情可以让健康失之交臂,健康主义者便这样认为。回到房间,我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小说的内容上,呆在阳台一直写到了半夜两点才入睡,睡梦中雨声越来越大,叫人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