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

张中彬 4万字 212人读过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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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章节:薄奠

更新时间:2024-01-07 0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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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

这是一栋靠近马路的两层民宅,占地非常宽广,主人家住在后院,把天井南边的二楼南北向对门分布的八间住房租出去了。都是很小的房间,不过BJ的房从来都不愁租不出去,即便是在这样偏远的郊外农村,像这样的隔断几乎家家都有,也还是供不应求。

楼上这八间住房,靠南边四间都有窗户,是朝着公路的。北边这四间就没有那么好的采光,尤其是靠里的三间,虽然有窗户,但窗户正对着主人家的天井,只有正午时候才能有阳光照射进来,所以一到了秋冬季节,这三间房就阴暗潮湿,冷得怕人。这房间的布局在当初盖房的时候大概不是这样的,因为这是一栋老旧的房子,盖了几十年了,那时候的BJ不像现在这样满城都是外地人,房主怕是也没有那样的远见,专门盖成这样的南北对向的单间,预备将来出租。这很有可能是后来随着时势的发展改建的,只是改建得并不科学。不过这样经济效益最好。

楼上现在还有一间空房,是在走廊尽头的南边那间,其余全都住满了。只是现在到了年假,房客全都回去了,只剩走廊尽头北边那间房里的一个房客还住着。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名叫李秋,今年二十六岁,身材很瘦,一米八几的个子,他在附近的一家公司里做送货员。他每天早上八点上班,把公司的产品送往发货车站,然后把从各地运送过来的订单送回公司。一年四季,不管严寒酷暑刮风下雨,每天都在外面。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所以他的皮肤显得黝黑,但就相貌来看,可以说是仪表堂堂。

他在公司已经做了三年,三年来他从没回过家。他家在遥远的四川攀枝花。自从八岁丧母以后,他就一直由祖母抚养,十岁那年父亲娶了一个凶悍的女人,因为祖母年事已高,他就跟着这个女人一起生活。那时候他身材非常瘦小,就像一匹老鼠,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深怕受到训斥,甚至打骂。他恨那个女人!他恨那个女人生下的弟弟!凭什么那么一个小孩子也要骑在他头上?好吃的好玩的全是他的,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取悦于他,就是为了给他娘儿俩做奴隶,除此以外便没有别的意义和价值。

他将永远记得一件事。那时他十五岁了,带着五岁的弟弟跟着一群孩子在山上玩。弟弟因为跟另一个孩子抢一根竹竿,被那个孩子推倒在荆棘丛里,脸,手,胳膊和腿都被划伤了。他把那个欺负弟弟的孩子狠狠揍了一顿。整个下午,他心里都忐忑不安,回家了怎么向后母交代呢?那天晚上,直到天黑了,听到后母在叫他们,他才带着弟弟回去。果不其然,回家之后他就挨了打。他在回家之前把弟弟教好了的,让弟弟来为自己说项,并许诺过些天山上的羊奶子果熟了去摘果子给他吃,却不料弟弟没有替他说一句话,只在一边哭,后母越是心疼生气,他就越是哭得厉害凄惨。后母起先还只是用衣架打了他几下,弟弟越哭越凶,后母的火气一下就窜了上来,顺手就拿起扫帚搂头盖脸打起来,简直不问死活。最先那几下他都忍受了,但到后来后母止不住地打,终于把他打得内心里产生了怨毒。他已经十五岁了,每天任劳任怨不说,凭什么还这样任人宰割?凭什么还要像猪狗一样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他反抗了。那是他第一次反抗。他使出蛮力夺下了后母手上的扫帚,扔得很远,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使后母第一次在他面前感到恐惧。当天夜里他很晚才睡,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离家出走了。

这些事他现在一想起来就想哭。这是他内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三年前他父亲去世,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家,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而且也不会再回去了。这已经是他在BJ的第四个新年,他都已经习惯了。就连在外飞倦了的鸟,黄昏时分,也会踏着晚霞回到巢穴里,就连蹦跳在荒山的野猫,天黑了也会和自己的孩子在一个巢穴里享受天伦之乐。回家,这在一般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对他而言确是奢侈得不可想象。他常常觉得自己虽然生而为人,却还不如这些动物。

今天是大年三十。早起就天色阴暗,房间里更是阴沉沉潮润润的,只有从天井上射下来的昏暗的光线。空气好冷。

大约就在一周前,这里又搬来一个女房客,就跟李秋住对门。那天房东带着她来看房时,他就听到了动静,因为那天是他放假第一天,所以哪里都没去,在家里休息了一整天。那时候,这里的房客都回家了,只剩下李秋孤零零一个人。他倒真希望能搬来一个人,即使是素不相识,也好歹多一个人影,比他自己一个人整天像孤魂一样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自己的影子要受用得多。真的,一个人在孤寂难熬的时候,旁边另一人的响动,即便不是在跟自己交谈,仅仅是走路,说笑,做饭,开门关门,也多少能够消除一些自己的孤寂之感。最起码在心理上是一种安慰,而况这又是一个女人。

他跟女友在三个月前分手了。他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情,想到就心痛如割。

李秋听到她们开门的声音,他静静地听着,看这女人对房间可满意。

“这房间有两三个月没人住了,落了灰尘,我待会儿来清理一下。其他都好的。”是房东的声音。

李秋不知道这女人是什么表情,他猜想可能会不满意,心里有种落寞的感觉。那房间他知道,他前几天还进去看过,因为那间房的采光比他这间好,他本想搬过去,但里面床板和椅子、地面都落了厚厚的灰尘,而且没有桌子,墙上牵着的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也锈得断掉了,他就作罢了。而且那间房的采光虽然好,但面临马路,噪声也很大,他近来睡眠不好,对这一点看得特别重。我看不上的房间,这女人能看中吗?虽说房租便宜,但条件这么简陋,只要稍微注重一点生活质量,就不会选择这里。很多在BJ工作的人,特别是年青人,因为受不了BJ的生活压力,过年回家之后来年就不再来了,所以这时候村里面空房是很容易找到的。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住的时间长,已经习惯,又嫌搬家麻烦,也早就搬走了。她大概是不会选择这里的。他想到这里,刚刚产生的希望转瞬间变成绝望了。

“这床有床垫,我待会给你搬,床垫都是新的,连塑料包装都没有拆掉。还有桌子,我待会儿也给你搬张过来。”

“……”

“在这住挺好的,我们家的房都住满了,就剩这一间了,等过了年肯定有人来住的。”

尽管他不抱任何希望,但他还是凝神静听着。

她似乎在卫生间里检查水龙头和马桶热水器了。

“那都是好的。上次马桶不抽水了,刚修。热水器是新装的。”房东说。

“房租是多少呢?”

“六百五。我们这因为是自家的房,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房租便宜。像我们这样的房间,如果在这附近的公寓,要八九百呢,而且交通还没我们家方便。你看,前面就是公交站,步行一分钟就到了的。”房东呼啦一声拉开了窗户,指给房客看。

“噢,那还行。还有别的费用吗?”

“用水不要钱,网费已经包括在内了。还有就是电费,一月一结,这要看你自己怎么用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听到噔噔的声音,是高跟鞋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她们已经从房间里出来。房东说:“你要是觉得不行,可以到别家去看看,然后再决定。真的,像我们家这样的房,你在这一块找不到了。”她们从房间里出来,站在李秋门外的走廊上,所以声音比刚才响亮得多了。

“我再考虑考虑吧,如果觉得合适,我今天下午就搬过来。”

“没问题!你可以到别家去看看,然后再做决定!”

她肯定是不会再来了。所谓考虑考虑,无非是不满意而又碍于情面的托词。他这样想。他的心本像一眼幽深的古井,孤寂而平静,但凭空落入了一片枯叶,惊起了层层涟漪,最终却还是要归于孤寂。这引起了他感情的波澜,孤寂比从前更加凶猛。

空气是非常阴暗而寒冷的,他躺在被窝里百无聊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空虚却广漠无垠,无穷的幻想就在这广漠无垠的空虚里滋生。幻想如同屋外寒风里的枯叶在他脑海里飞舞不息。就在这广漠的空虚里,给他带来惆怅的失望渐渐远去,希望却像生命力顽强的弃婴,在无情的寒风里,在肃杀的冷雨里,在残酷的天地间捏紧了稚嫩的小手倔强地挣扎着,嘶声啼哭着,他以这大声的啼哭向这个世界宣示,他要活下来!

尽管条件是这么不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相信她会搬过来,因为这家的房租确实是最便宜的。他推测这个女人的经济应该并不宽裕,否则为什么会在如此偏远的郊外租房?他们这儿已经是北六环了。但他也不能十分肯定,或许她在这附近工作也说不定。

她希望她能来。

他实在太害怕一个人的孤独,尽管她也只是一个陌生人,但只要能搬过来,两人就有认识的可能,就多少能够减轻他一个人的孤独。可怕的孤独像毒蛇一样纠缠着他,他简直害怕自己一个人过不了这个冬天。

这个村子并不大,两个小时看完房已经足够了,但她还是没有来。他感到希望变得非常微茫了。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假期,忍受寂寞的煎熬。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四点多钟,他已经起床,准备去超市买些食物的时候,上午来看房的女人又跟着房东上楼来了。

“转了一圈,还是你们家房子合适。”

“这一带没有哪家房有我们家这样的条件,还比我们家便宜的。”

高跟鞋在地板上行走发出清脆的噔噔噔的声音。

“你待会给我找张桌子,还有床垫,我把房间打扫一下。”

“行行,这个你只管放心。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我先给你找张折叠桌子。”

房东响亮地答应着,声音里带着笑,两人又走进了房间。

李秋加快了动作,穿好鞋,打开了门。他主要是想看看这新来的女人。他感到奇怪,快要过年了,大家都回家过年,她怎么会在年节前突然来租房呢?

“还没回去呢。”房东跟李秋打了声招呼。

“嗯。”他随便应了一声。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过年不回去。

“你要出门吗?我还想待会请你给我们帮个忙,把床垫从楼下搬上来,我家当家的不在。”

“没事,那我们现在就搬吧!”

“那成!我先去搬张桌子过来,你等会儿。”说罢噔噔噔下了楼。

李秋进了对门的房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进门就横在人头顶的那根断掉的晾衣服的铁丝也更换了,窗玻璃擦得纤尘不染,但是也只能看到窗外浓重的霾。连续几天都是重霾,又是这么阴冷的天,人心都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小汽车倒安静。大货车轰隆隆疾驶而过的声响震得人耳朵发蒙,要是鸣起笛来更让人受不了,像是人造猛兽发疯似的尖叫。

她坐到床沿上,把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身边,李秋眼睛四处张望,只偶尔偷偷看看这个女人。他非常拘谨,深怕被她察觉。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投以过分的注意是不合适的,而他却连正常的注意都不能做到。他心里有鬼。那鬼是黑夜的颜色,发出孤寂的味道,常常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从虚空里跳出来折磨他。他只囫囵地注意到这女人是很普通的容貌,瘦瘦的椭圆脸,面色苍白,衣着打扮和她的年龄一样成熟,脖子上系着一条杏黄色纱巾,大红的挡风外套,黑色牛仔裤,鞋子是一双黑色高跟鞋,这样一幅装扮虽很平常,但自有一种这个年龄的女性所特有的美。

他们简单地聊了两句,主要是这儿的居住环境。“刚来的时候是有点吵,但很快就会习惯的。”她正担心房间靠近马路会很吵,他这样跟她说,她点了点头。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夜晚的时候车也不是很多,她没吱声。房东搬了一张折叠桌子进来了,李秋连忙帮忙把桌子撑开,推到床边上,然后三个人就一起下楼抬床垫去了。床垫是新的,还包着塑料薄膜,竖在库房里。房东得意地夸耀说是刚定做的,因为还有一个租户反应说自己屋里的床垫不能用了,睡在上面人能踏进去,所以就一起做了两个。

三个人联手把床垫搬上楼。李秋直到把床垫摆放整齐,这才洗了手离开。女人面带笑容,连续说了几个谢谢,送到门口。李秋微笑点头还礼,女人这才进屋。走在路上,李秋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快意,至于这快意里有些什么内容,他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来,仔细想想,无非就是来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可是他依然觉得快意。

因为年节临近,村里的饭馆全都歇业了。这一带的饭馆全都是外地人经营,而且规模都不大,只有一家饭馆招聘了两个服务员,其余全是夫妻店,经营非常随便,所以歇业都特别早。有一家饭馆的老板是河北保定人,离BJ近,做得一手好汤面,李秋常在他们家吃饭,也在昨天关了门。李秋家里虽然做饭的工具一应俱全,而且自己也很会做饭,但一个人实在不想做。自己做饭,做给自己吃,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凄凉的事。他买了一大袋吃的,就径直回来了。

他打算在假期里看几部电视剧,把自己淹没在别人的故事里,好遗忘自己。

此后好几天,两人都没有见面。李秋整天不出门,把自己封锁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别人的悲欢麻醉着自己,一时倒也忘记了寂寞和悲哀。

腊月二十六下了场雪,此后两天就是化雪。对门的女人屋里只有在做饭的时候有点动静,咚咚咚的切菜声,蔬菜下锅时的炸锅声,开关煤气灶时火苗窜动的声音,李秋都听得真真切切。只是她也不经常做饭,有时候一天只做一顿饭,饿了就吃泡面或面包,吃完就上床。玻璃窗外昨天还是银装素裹的美丽世界,但很快就被阳光照射得一片狼藉。她看得久了,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到无边的空虚和落寞里。

今天是大年三十,一个让无家可归的人更加悲伤的日子。早上一起床天空就阴沉沉的,偶尔还有一阵冷风从走廊里窜进来,在这死胡同一样的走廊里呼呼作响。预报说下午有大雪,果然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一场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撒落下来。

寒冬的夜来得格外早。一入了夜,空气仿佛结冰了似的,凝重而寒冷,一寸一寸钻进人的肌肤。这里的几间房都是没有暖气的,因为区里规划征用了这片土地,搬迁是早晚的事,所以房东觉得不值得为之大动干戈。到了夜间,室内空气低到零下十几度,早上起床,挂在毛巾架上的毛巾冻成硬邦邦的冰坨子。而大年的夜晚,寒冷的空气包裹着孤寂的心,比平日格外冷一些,仿佛连人的灵魂都能冻僵,简直难以承受。

再过几个钟头旧的一年就要过去了。李秋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安下心来。电脑里播放着电视剧,而他的心却沉溺在飘渺的往事里,双眸面对着冷清的虚空。他在一件件回忆着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发生的事。他从未经历过的快乐,让他痛断肝肠的失恋,在这一年里都一件件经历到了,简直就像过山车,刚刚冲上了幸福的高峰,还没有从那种激动的心情中舒缓过来,就一头扎进了绝望的谷底,几乎要为之死去。

他就这样想着,心情非常落寞,这时却听到对门屋里女人的哭声。

他静下心来细听,确实是哭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哭声。

她怎么了?他心想。莫不是生病了,或者遇到困难,或者也和我一样,正伤心一个人孤苦无依,四处飘零,连家家户户都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大年夜里,也还是一个人与寒冷和孤寂为伍吗?他正这样胡思乱想,却听到对门的哭声更加悲切,更加伤情了。

他听了大概三分钟,终于忍不住起床去敲响了女人的门。他担心女人遇到了困难,自己与她一廊之隔,岂能就这样坐视不管,让她一个人哭泣?他虽然没有读过白乐天那首《琵琶行》,但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句子他是知道的,他们两人现在的处境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您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站在门外关切地问。

女人一时无言以对,只随口答了一句,“我,……我好冷。”声音颤抖。

门开了,女人用一个白手帕擦着眼,表情还是一副难过的哭相,眼圈都哭红了。

走廊里刺骨的阴风骨碌碌地钻进来,使这冰窖般的房间更加寒冷了。

“……你进来吧,把门关上,冷!”女人带着哭腔说。

李秋走了进去,把门关上了。她屋里确实要比自己屋冷得多,虽说两屋里都没有暖气,但他好歹还有一床电热毯,一个电暖炉可以取暖,而她却什么都没有。他刚进来就冻得身子直哆嗦。

“我把我家的炉子拿来吧,你这边太冷了。”

女人抬头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女人脸上冻得毫无血色,头发纷披着,在如此狼狈的情境中显得楚楚可怜。

炉子打开了,耀眼的红光给阴冷惨淡的屋子里带来了温暖。

屋里只有一个凳子,“你坐!”女人指着自己腿边的一个凳子,自己坐到了床上。床上铺着白色的褥子,一床折叠得很小的被子,一眼就看出那被子很单薄。枕头边上还放着几件冬天的衣服,那是女人夜间睡觉前盖在被子上保暖用的。

“你怎么也没有回家过年?”他一直都觉得奇怪,年节里,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她怎么在这个时候来BJ租房呢?那天她来时就想问,只是没有机会。

“家?我哪里还有家?”女人又落了泪。

“怎么会没有家呢?——你的手怎么了?”

女人双手伸向炉子取暖,他这才注意到女人左手食指有一块一角硬币大小的肉切开了一条口子,伤口完全暴露在外面,在炉光中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前天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伤的。”

他前天听到过她噔噔噔切菜的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当时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就没有在意,现在想来一定就是切到了手指。

“我屋里有云南白药,我给你拿过来。”

李秋不等她回话就站起身开门,她连忙说不用,但李秋还是出去了。当李秋在自己房里找药的那几分钟,就像海潮冲击到礁石一样,一道暖流在她内心里冲撞了上来。她非常感动,没想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能碰到这么一个关心自己的男人。

他的云南白药和砂带还是今年夏天用剩下的,那时候他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他被一辆飞奔的电动车撞倒,磕破了膝盖,那该死的肇事者却骑着车跑掉了。

她坐在床上把手伸到他面前,他蹲在地上,用棉签蘸酒精给她的伤口消毒。“你得忍着点,会很疼。”他在清理伤口之前跟她说。她说没事。但真的动起手了,她痛得口中啧啧有声,他放慢了动作和力度,轻轻地缓缓地进行,想以此减轻她的疼痛。他细心地上了药,用纱布包裹起来,然后用医用透气胶布缠上。他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对待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就像亲人一样,他自己倒是因为很专心没有多想,但女人此时手指虽然痛着,心里却被一股持久的暖流所包围,再一次被面前这个青年男子的善良和热情所感动。

“这些东西就放你这里,明天再换一次药,你换药不方便,到时候叫我就是了。”

“小伙子,你人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叫李秋。你呢?”

“庞雪艳。”

在温暖的电暖炉的烘烤下,女人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在微红的炉光下露出楚楚动人的面容。

“你老家是哪里的?”

“安徽灵寿。你呢?”

“我老家是四川攀枝花的。我猜你是和家人吵架了吧,其实跟家里人吵架也很正常,你不该一个人跑出来的,今天是大年夜,你突然跑出来,让家里人过年怎么过得安稳呢?我爸妈在世的时候也吵架,每次吵完了我妈妈就带着我去姥姥家住一阵,气消了就回来了。”他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以为这女人就是因为吵架才离家出走的。

女人听他这么一说,刚浮现在脸上的淡淡的笑意逐渐消隐了。这既因为他的话勾起了她来BJ的真实原因,也因为他的话里透露了自己的家世,让她同情。

“你父母都不在了?看你年龄也不大呢。”她濡湿的眼中流露出怜悯的光。

“我二十六了。我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也在三年前病死了。”对于这样的家世他一直都是很避讳的,但今夜面对这个陌生的女人,他心里那堵深藏秘密的堡垒却突然倒塌,他竟然把平日绝口不提的秘密对这个女人和盘托出。

“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吗?”

当女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就在三个月前他身边还有一个他所深爱的姑娘,但此时此刻,那姑娘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有着这样不幸的家庭背景,他太自卑了,觉得难以启齿,于是他虚构了一套美丽的谎言。但纸包不住火,两年里这个谎言一直让他隐隐作痛,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作法自毙。

就在今年,他们的感情发展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而就在这时,女孩的家庭为她找了一门很不错的亲事,催促她回去相亲,女孩一再借故推辞,她已经决意要嫁给李秋的。她让李秋带她回去见见公婆,好早日决定婚期,因为他们当地的风俗年轻人结婚都比较早,而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她们当地已经不算小了,她左邻右舍的同龄人大多都有了孩子了。李秋大难临头。他知道那个谎言终究要破灭的,他无法再圆下这个谎。她是爱他的,可是却没料到他竟对她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他对父母的虚构让她觉得可靠,而不料这一切竟全是一场黄粱梦。恰逢她家里人也在催她回去相亲,她就收拾行李回老家了。回家以后很快他们就分了手。

每每想到这里,李秋就懊丧不已,可是在当初他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他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家庭。他是有前车之鉴的。他在此前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就是因为刚恋爱就把自己的家世坦诚相告,结果爱情还没有维持三个月就宣告结束了。他从此就对自己的家世讳莫如深,决不再向任何人提起。可今夜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跟她和盘托出了,仿佛他们已经成为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值得倾心吐胆。

“跟你说也无所谓,我索性就把这一切全都跟你说。”他非常的颓唐。

“如果觉得不便说,也不必勉强。”

他声音柔软地答道:“无所谓。”他顿了一下,低着头,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她比我小一岁,是辽宁抚顺人,在公司做技术员。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天天都要见面,一来二去,渐渐就熟了。

“她人很好,活泼开朗的性格我也很喜欢。我自己的性格是内向的,也不爱跟人说话,可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改掉是很不容易的。但跟她谈天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公司门前就是一条河,河上横架着一座近百米长的石桥,我们下班后就常常在那条石桥上走,来来回回地走,夕阳下的我们永远都是那么甜蜜,即使永远这样走下去也不会厌烦。我们那时候都住在公司宿舍,吃饭也在公司食堂,晚上下了班吃完饭后无事可做就一起去逛街,我们边走边聊,说说笑笑,关系非常融洽,在一起都觉得开心。在此之前,我们都是一日三餐在公司食堂吃的,那时候稀里糊涂的过着,倒不怎么觉得,后来就都觉得公司的伙食难吃了,仿佛人变得娇贵了起来。公司不远处有一家小吃店,饭菜都做得很好,我们就常常去那家馆子。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外面吃完饭后又逛街买了些东西,夜已经深了,再不回去公司就要锁门了,我们这才回去。在回来的途中又路过那座石桥,我们并排走在桥上,我奓着胆子拉住了她的手,在明亮的水银路灯下我看到她脸颊泛起了桃红的晕,她没有说话,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浮现出动人的微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啊!那一刻我是这世界最幸福的人!门卫正在拉上公司门前的护栏,准备锁门了,我们拉着手一起兴奋地向前跑去。

“此后我们又在宿舍里住了两个月,夏天来了,宿舍里因为太闷热,而且我们也都厌烦了孤寂的宿舍生活,于是就在外租了间房,住到了一起。

“她母亲在两年前去世了。父亲曾是县税务局的职员,也早就退休了,一直跟他大哥住在一起,由哥嫂照顾。她兄妹三个,大哥在老家和妻子经营一家美发馆,二哥也大学毕业了,在沈阳做财务,一家人都是能挣钱的,家庭生活幸福美满,没有什么负担。

“我们之间虽然也有意见分歧,但从来有红过脸,一直都过得很甜蜜,很温馨。直到今年五月,她家人催她回去相亲,她不想回去,为此还跟家人吵了起来。从这时起,她就跟我提出结婚的事。要结婚的话首先肯定是要到我家去的,我曾经出于自卑跟她撒的谎言这时候要被戳穿,怎么办呢?我只能敷衍。但是一个多月后,终于敷衍不下去了。她家人对那门亲事非常重视,因为很看好那男子,一再打电话来催逼。她只要一受到催逼,就给我施压,问我何时带她回去。我最终答应,说八月中旬,其实我那时候何尝有这勇气,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等到了八月中旬再说吧。我非常害怕失去她,因为我感觉有失去她的危险了。真的把她带回家吗?带到那个穷乡僻壤,那个早已非我所有的家吗?我自己没有那勇气,她怕是也无法接受的吧。

“她在哥嫂五次三番的劝说下回了家。在她决定回家前的那几天,我百般劝阻,她非常不快,说‘你既然不想让我回去,那我们就赶紧去你家,然后把婚期定下来。你迟迟不带我去你家,还拖延着不让我回家!’我一再鼓起勇气,想把真相告诉她,但是我也知道,她一旦知道我是那样一个家庭,怕是会走得更加坚决。我好几次话都卡在嗓子眼上就要说出来了,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她终于还是回去了。那些天我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等她回来后,我们的关系立刻陷入了僵局,没过多久我们就分手了。在我们尚未分手之前,我把我所隐瞒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只求她的谅解,能够和我和好如初。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她走得很坚决,对我的挽留置之不理。”

他的黑色羽绒服内是一件高领羊毛衫,灰白相间的格子纹,他指了指衣领,接着道:“这还是她给买的呢。我给她买了一条雪白棉绒围巾,而且都在同一天。”那天上午她跟几个女伴一起去逛街,在千挑万选之后,她挑中了这件蓝色的羊毛衫,因为他只有两件毛衣,而且都已经很陈旧了。而他去邮局取快件,在地铁上看到几个系着围巾的女人,他觉得非常漂亮,于是就在回来的时候逛了几家店,给她买了条雪白的棉绒围巾。那一晚他们收到对方的礼物,彼此都很开心。

李秋讲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在电暖炉的照射下,他眼眶里闪耀着一片红光。

“看得出来你很爱她。”

“可是爱又能怎样呢?当初之所以欺骗她,就因为太爱她,害怕失去她。——幸福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的,我的家庭如何真的那么重要吗?”

庞雪艳无言以对。这是时代风气使然,谁也无力反抗。“你说的对。但是个人有个人的看法,有人觉得重要,有人觉得不那么重要。既然人家那么看重这一点,而你又无法给与,那就不要再想了吧。忘记是医治感情创伤最好的灵药。”

李秋低着头不再说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暴雪肆虐了一个下午,现在终于进入尾声,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只剩零星的雪花悠然飘过。呼啸的大风停止了。

“我也不是离家出走的。”庞雪艳情不自禁地开了口,“若真是因为一点家庭纠纷,我才不至于离家出走呢。我是无路可走,这才一个人来BJ的。”她说到这里不觉悲从中来,在火红的炉光照射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她的声音里没有哭腔。他面朝炉子静静地听着。

“我是带着一颗冰冷绝望的心到BJ来的。就在这短短两个月里,我经历了人情冷暖,也看透了世态炎凉。今年十月,我因为长期不能生育,丈夫跟我离婚了。我们结婚十一年了,我二十岁就跟了他,关系一直都很融洽,虽然生活过得清贫,但我们很快乐,很幸福。我们都是老实本分人,日子过得很踏实。我们之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他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可结婚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生育。我们去过医院,做过检查,也吃了很多药,但都不见效果,我自己有些灰心了,丈夫也感到失望,但我们都没有放弃。我有一次跟他开玩笑说,我既然不能生育,你又想要个孩子,那我们离婚,你自己再找一个女人吧。当时他还不许我这样乱说,我也就此打住,只当是不经心的玩笑话。可是上苍就这么捉弄人,从前的一句玩笑话,转眼就成真。

“最开始的时候是在大医院看,看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有用。后来就慌不择路,各种偏方也都试过。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婆家人绝望了。我丈夫没什么文化,思想也不开通,但人很好,老实本分。他只想要个孩子,这对一个妻子来说并不过分,然而我却不能给他。我常常觉得愧疚于他。但即使再怎么自责也没有办法。哪个女人不想要孩子呢?

“我们老家的风俗却非常在意香火,一个女人不能生育是很受歧视的,从我嫁到他们家两三年开始,公婆就不停地催促要孩子,可是我们迟迟没有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成了他们的众矢之的,受够了他们的白眼。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跟公婆一起住,好在我们在外打工,一年在家也住不了几天。前年我们自己手上有了些钱,就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我从此就再也没回到公婆家。

“可是就在今年九月初,我丈夫回了趟老家,村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然后他们又一起合谋,怂恿他跟我离婚。九月末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说有事商量。我问是什么事,他吱吱呜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这人老实本分,最不会撒谎,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古怪。一回去才知道,他是在家人的怂恿下要和我离婚了。离婚的话向来都只在玩笑里,我从没有当真想过,也以为是万万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我挨了个晴天霹雳,好几天时间里都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起先是不想离婚的,可他家里人都不依,说他们家不能断了香火。特别是婆婆,说话刻薄到了极点,我受到了侮辱,也不愿再坚持下去了。他们就是那样的风俗,祖祖辈辈都是那样过来的,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我那婆婆的一个堂妹当年也是因为不能生育不知挨了多少打,后来离婚了,离婚以后一直都很难再嫁,没过几年就投湖自尽了。”

她拿起右手抹掉了在脸上滑动的泪珠,接着道:

“既然没有挽回的余地,我们就离婚了。我可以从丈夫的眼神中看出他也很悲伤,但是他没跟我多说什么,他家里人不允许他跟我多说话,仿佛害怕我的话会软化了他的心肠。只在我们分别的时候,我们背对着背,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当时就没忍住,大哭了一场。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我在娘家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来我几乎是在半睡半醒、半生半死间度过的,每天昏天黑地,人事不知。家里人以为我是精神不正常了,还请了大夫来给我看病。我哪里有什么毛病,不过对人生心灰意冷罢了。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觉得日月无光,人生也没个奔头了。

“可是万不料,到了十一月末,有一天大嫂跟二嫂在家里交头接耳,说离了婚的女人呆在娘家过年不吉利。我当时正坐在屋外晒太阳,她们是故意提高了声调说的,想把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来。我又一次感到彻骨的凛冽。在后来的几天里,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几次,她们是希望我自己识趣地离开。可是我能去哪里呢?娘家是我唯一的归宿,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这事起先还只是在她们之间交头接耳,后来就渐渐传开了,家里人的态度也大变,给我脸色看是常有的事,特别是随着年节的临近,这种寒冷的气氛也越来越强烈。终于到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到厨房去盛饭,平日里碗橱里碗筷总会多出几个,可那天我最后一个去剩饭,碗橱里没有碗了。我知道这是他们的诡计。我气得哭了,那一顿没有吃饭,也没有人来问我。

说到这里,她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双手捧着脸剧烈地颤抖,额头的散发被泪水沾湿了,零乱地贴在脸颊两旁。

“那天晚上我哭了一夜。就这样,……我在第二天就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就上BJ来了。”

她说罢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李秋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哭得如此伤情,仿佛摧心裂肺似的。他没有劝,即使劝也是劝不应的,索性就让她痛快地宣泄吧。他颤抖着倒抽一口气。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外面零零星星的雪花还在不断飘落。雪花已经在窗台上堆积起来。他被炉子烤得很热,走到窗前,面对着茫茫黑夜张望着马路对面温暖的万家灯火。今天是大年夜,这千家万户大团圆的温暖的大年夜,对他们来说却充满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心酸。命运安排这两个来自天涯海角的陌生人聚首在这小小的角落里,坐在炉前,讲述各自的悲伤。彼此的同情让他们倾心吐胆。而在向彼此的倾诉过程中,他们各自又得到了温暖,他们的大年夜也不再那般悲伤。这世界真荒唐得不可思议。他突然感觉命运的残酷和不公,人世的残酷和苍凉,感觉背负着如此的命运活在人世的悲哀和无奈。但在这沉重的悲哀与无奈的背后,他同时也感到淡淡的欢喜,因为他们已经对彼此倾心吐胆。

他的眼睛也不觉湿润了。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女人停止了哭泣,只是瘦削的双肩还不时瑟瑟抽动着。

“别哭了。”他安慰道。他是很不会安慰人的。

庞雪艳双眼通红,用纸巾擦了泪水,坐起身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这个世上没人爱我们,别人都舍弃我们,我们自己可不能舍弃了我们自己。我们要加倍爱惜自己。今天过大年,别人家家户户都团团圆圆的,我们也团圆一下,热闹一下吧。我们一起做饭吧!”

已经是九点多钟了,两人都饿了。

所有的材料都齐全,庞雪艳还买了鸡和鱼,但现在做已然来不及了。他们就做了一顿简单而朴素的年夜饭,尽可能过一个像样的新年,这样他们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他们两人一起动手,两个受伤的灵魂相互温暖着彼此。

李秋把自己的电脑拿过来,两人边做饭边看春晚,和千家万户一起共度这个欢乐祥和的夜晚,这样就不再显得孤单。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渐渐在脑海里淡去,当播放赵本山的小品节目时,碰到那些逗人的噱头,两人望着彼此也都笑得很开心。

吃完饭已是十一点多。因为庞雪艳手上有伤,李秋打扫了卫生,然后赶忙一起围着炉子看节目。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屋外烟花爆竹爆炸的声响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节日的气氛烘托得格外浓烈。透过窗户,飞舞的火花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把雪夜装点得如梦如幻。

“走!我们一起到户外看烟花去!”

“走啊!一起去!”她面带笑容,站了起来。

两人站在阳台上,一朵红色的巨大烟花从附近冲天而起,鲜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两人头顶的夜空,美丽的光亮笼盖了他们欢欣的脸。

“听说春节期间BJ会有很多隆重的庙会,我们明天去逛庙会吧?”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