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D症患者的十个梦

王沉默 6万字 194人读过 连载

MD症患者的十个梦以一己之梦,推翻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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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章节:第九章 杀死女主持8

更新时间:2024-03-01 03: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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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己之梦,推翻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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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间病房。

我们每个人都是病人,而我不过是其中病得比较明显的那个。

我患的病全称叫做“非适应性强迫式白日梦”。这种病学术上有个专有名词,叫MaladaptiveDaydreaming,简称MD。得了这种病的人,会经常陷入游离。

在真实世界与虚构的世界之间游离,直至迷失。

我没有迷失,但也快要差不多。

我如今已经四十五周岁——是的,在这把年纪还要做白日梦,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但我毫无办法,当迎面吹来的风里带有女人神秘的脂粉香气,头顶飘落下来的树叶上有一个恰似古猛犸象形状的虫眼,亦或是身边轰隆而过的货车上掉下来一顶怪异的黑色假发,都会让我立即陷入妄想的沼泽里不能自拔。事实上,我会邂逅那个神秘的女人,然后来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因为这个缘故,假如有一天,可能是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也可能是在熙熙攘攘的火车北站,你突然发现,有一个人,鹤立鸡群,在喧嚣、繁杂与虚妄的红尘里公然出神,对朋友的招呼,交警的呵斥,车站的广播,统统置若罔闻,像陷入虚空——又像高僧入定,您千万不必惊讶。因为那个人就是我。我没有入定,而是正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荡。

你一定好奇我游荡的内容。而接下来,我将以MD资深患者的身份,试图记录下我每天十万万个白日梦当中的一个,作为您,我的救命恩人——我非常希望您能救救我——了解非主流精神病人内心世界的一个微小窗口。

就从现在开始。

二零二三,七月一日,白日梦一:还债

我是个失败的创业者,生活在愁云惨雾中。我欠有一屁股债(当然,这是真的,无论梦里还是梦外),这些债几乎囊括了所有种类,包括未还的信用卡套现,未还清的房屋抵押贷款,未还清的各类网贷、小额贷和装修贷,以及拖欠的工人工资和小区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亲戚朋友的借款和至今没有兑现的女朋友的一克拉钻戒。我笼统盘算了一下,除却女友钻戒,我外面差不多欠了有近两百万。

两百万——我想起双城记。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相比于富豪这点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更准确地说,根本就不配称之为“钱”,是牙缝里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残渣,是阳光下牛尾巴上的一颗微毛。也许只要随便一个翻盘的机遇来临,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负两百万变成正两千万。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怎么能让一根牛尾巴毛压倒呢?

但是当真实的还款短信一个个似催命而来、朋友在电话里支吾提起钱的事,我还是感觉到压力,并因为这些压力产生焦虑。我毕竟不是富豪,有两万多一条的爱马仕腰带和诸多香港大哥。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对于我,两百万也根本不是一根普通的牛尾巴毛,而是连起来可以绕城三圈、叠起来可以买一套四线城市商品房的史前巨款。当由这笔巨款架就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足以把我砸得渣也不剩。

我为什么会欠下这么多钱?谁知道呢?人生有太多不可厘清的谜团,也有太多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支出。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一场由荷尔蒙主控的艳遇,一次鬼使神差的傻逼投资,无数次虚荣而虚幻的聚会,萎靡的事业、失败的婚姻、不成器的子女,都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之间耗尽所有,直至彻底坍塌,依赖于恶性透支。

透支就透支吧,又怎样呢?难得住平庸之辈,却难不住英雄好汉。我想,事到如今,是时候拿出我的绝招了,把这些烦死人、压死人的债务一笔勾销。卸掉重负,轻装上阵,拨云见日,扬眉吐气。

我如此笃定,是因为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那就是——我有特异功能。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就此认定我已经病入膏肓,MDS值(非适应性白日梦量表)达到了九十分以上,从而陷入了谵妄的境界,我是不认的。人们总是习惯于用科学的一套来解释或否定某些未知,却从来没想过,科学也未必“科学”。不是吗?

准确地说,我有两项特异功能,一项叫“叠道法”,一项叫“后置性先知”。先说叠道法,这是一种实用性功能,涉及到三维空间与四维空间的意识性转换,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用四维空间的意念把三维空间里的“道路”给“折叠”起来。这下作用就大了,比如说我在万里之外的美国,与老家隔着一条深深太平洋,我想回家,只需要把该大洋、陆路和有关山脉连汤带水那么一叠,两者间的距离瞬时就会缩变成大几千公里。再一叠,又变成了三千公里。再一叠,又变成了一千多公里。再一叠,又变成了大几百公里。再一叠,又变成了二百公里……借助可怕的指数力量,用不了多少叠,美利坚帝国和我沂蒙山老家的那间小平顶屋就会变成只有一胯子远的近邻,太平洋变成马蹄小水窝,抬腿轻轻一迈,到家了……真的这样干,我想,每年光机票钱都能省下不少。

而“后置性先知”,是一种人为设置的“遥感”。即把人置身于未来,从而窃取未来。举例来说,现在是午时十二点整,地点在我家里,假如我想知道明天的此时此地会发生什么,我只需要凝神屏气,双眼向上垂直瞪向天花板(十二点方向),然后再次动用四维空间的意念,把当下所有的三维念想强行锁住,锁到第七秒钟左右,附着在三维大脑上的潜意识就会“复苏”、“游动”,就会发生穿越,穿越到明天十二点,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

很神奇吗?很神奇。但实话实说,我这两套特异功能从来不曾用过。不是不会用,而是不能用。这涉及到另外一个秘密,即一旦动用,现有的思维意识就会发生不可逆的伤害,并因这种伤害影响到处于三维世界的身心,甚至让它们受到重创……直白来说吧,这种特异功能每动用一次,我就要少活三年。没办法,这是一种补偿,对消耗四维能量的补偿。

但是事到如今,我想,少活三年就少活三年吧。相比于灿烂的燃烧,身陷焦虑、终日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没有多大意义。于是,我开始打起这两项特异功能的主意,准确地说,是第二项特异功能的主意。

对于第一项,虽然直接而实用,但我还没想出变现它的办法。我又不急着赶路。再说能叠到哪里去呢?总不能直接叠到银行金库——那是犯罪。虽然一旦发生,即便世界上所有的警察联合起来也无法破案,但总是心怀内疚。我还想到通过主动曝光这种超能力来引起媒体关注,在网上炒作,甚至进中科院,作为被研究的对象,从而捞上一笔。但细想也是徒劳。“折叠”只存在我的四维意识和感知里,对于三维世界的人来说,即便我一步跨到月球,世界仍毫无变化。他们只会认为,我这是疯了。

所以只能从第二项特异功能入手,利用未来和现在的时间信息差,打个经济翻身仗。实际上办法我早就想好了——我想你也能猜到——预知彩票。

彩票是个好东西,为穷人的一夜暴富提供了可能,而且叫人欣慰的是,这种可能真实存在。它在摇奖时,虽然装模作样地有穿着黑蓝制服的公证人员全程监督,但实际上,根本就无法阻挡那些可以穿越时空的人实施财富作弊。

我现在就要做那个“作弊者”。为此我做了精心的准备,包括选址、踩点、奖池研究和开奖时间确定。我选中了市福利彩票开奖中心,那里有良好的遥感氛围和宽敞的直播大厅。根据“实地最有效”原则,我打算就在那里“后置性先知”。需要补充的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除了耗费相当多的四维能量,你还得掌握:一、天时——“穿越时间点”必须精确,你得以正式开奖时间为标靶,提前一天站位,然后毫秒无差地进入那个靶点,实施“有限窃取”。因为你即便耗费全身精力,也只能穿越到未来一个极其有限的时间段,所以这个时间段只能也必须是开奖的那个时间段,否则就是浪费;二、地利——你得站在大厅里最有利的角度,这个角度可以观察到完整的电视屏,万一直播开奖时有人挡住了你的视线,看不到中奖球,四维听力又跟不上,很可能功亏一篑;三、人和——你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毕竟你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僵直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只有你知道的虚空中21:15(开奖时间)的时针方向,很容易让安保认为你是个吸毒的,随时把你赶出去。

当然,除了这些,当意念穿越时,你还得牢牢把那七个中奖数字按顺序给记住,带回来。

我带回来了。

我以少活三年的代价,成功地把一天后的中奖号窃取回来,然后买了彩票,然后中了一等奖。按奖池里的资金状况,以及我投注的金额和注数,你知道我中了多少吗?我中了三千二百八十万!扣除20%的福彩税,还剩两千六百二十四万,再捐出一百二十四万做公益——算作福彩工作人员嘴里所说的“破小财保大财”,还净剩两千五百万。

两千五百万啊,算是有钱人了!但是我想跟你说,我想跟世上所有的人表明,我的志向并不在于此,如果真的想发大财,我完全可以选择世界最大的奖池并一口气买上一万注把它掏空,而不是区区两注。我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想给自己留有余地。接下来,我最重要的事情或者说使命是——还债。

胸怀大爱,像施舍和报复一样还债。我要把所有的欠账还清,把线上线下的贷款全部还清,把所有的人情还清,把已经丢失了的父母的希冀、朋友的尊重、女友仰慕的眼神统统找回来。用钱,用两千五百万赋予我的威严和底气。

我找了一家银行ATM自助取款机,把卡插进去,输入密码,然后看到了那组让人惊心动魄的数字:二十五后面八个零——其中两个,在小数点之后。那些阿拉伯数字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东西,密密麻麻,漆黑灵动,仿佛小蝌蚪在找妈妈。而它们的妈妈现在就是我:王朔枪。大王的王,朔风凛冽的朔,回马一枪的枪。因为拥有它们,我感到浑身充满慈性的母爱,以致很想找个真的孩子来抱抱。我特么有钱了。

我不动声色,把卡抽出来。先去哪里呢?我想。就去八佰伴吧,这座小城市,就商场来说,那也算是顶配了。我去了。我在八佰伴买了一身行头,包括杰尼亚衬衫、菲拉格慕男裤、万宝龙腰带、波特尼皮鞋、阿玛尼外套和一顶纪梵希礼帽。我还想买一条传说中价值八百多美元的卡尔文克雷恩全球限量版内裤,但是没货——按官方说法,未把贵市作为限量发售目的地。也就是说,该城市不够格。我冷笑,什么时候,男人的内裤也开始用来装逼了。我像菜场买菜一样,对那些价格让人咋舌的世界名牌毫不犹豫地下单。这是难得一见的大客户或者说冤大头光临,冷冷清清、快要倒闭的八佰伴奢侈品专卖区几乎快要疯了。各大专柜前,优雅的导购礼仪们纷纷向我投以企盼的目光,热情鞠躬,并极力邀请我入内参观。我面带微笑,礼貌地拒绝一些好意,也无视她们那些隐藏在心底、难以察觉的类似于“这货是个土B”类的嘲讽。不得不说,我有一点陶醉、一点恍惚和一点小确幸。此外还有点乍入富有阶层的任性和傲娇:我就是要挥金如土,冤大头就冤大头呗,谁特么还不是个暴发户呢?

当然,我还想去一趟奔驰4S店和位于市中心的“都市香格里拉”洋房营销中心,但转念一想,还是先还债吧,这些事情可以留在后面慢慢再说。

我去了公司。是的,我有一家公司——准确地说,我曾经有过一家公司。现在我已经从这家公司退出来了——再准确地说,我是被其他股东合伙给踢出来了。踢出来的原因是他们认为我毫无经营头脑,做事不拐弯,且有一脑子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事实上,我的确不在状态,经常在商务应酬、领导接待、员工团建等这些“重要场合”上走神。更重要的是,我还是一位分不清梦想与现实的下流胚,某天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给年轻的销售部女主管写了一封长达五千七百字的情书,从她让人迷恋的杏仁眼一直谈到捷克的布拉格广场,全然不管人家已经成了家,且有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这都是正常人干的事吗?女主管红着眼举报后,大股东董青对着二股东刘连愤怒地说,让他滚蛋。

于是我就滚蛋了。我没有感到多大屈辱,只是感到愤懑。为什么愤懑,我无法说清。也许是因为他人的排斥,也许是因为我的无能和总是不知深浅的多情。我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我,可我也无所谓。实际上这是一家皮包公司,加上女主管一共才只有六个人。可即便就这么几个人也依然长年发不下工资,谁知为什么。自打营业起,这家公司就没盈利过。别说当年入股时说好的一年一分红,就连基本的工资我都从来没有拿全过。要不是因为女主管的腿型很好看——线条优美质地细腻像会行走的白瓷,我才懒得待呢。

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六个月之前的事了。现在,被人扫地出门的三股东回来了,怀揣着两千五百万回来了。我头戴礼帽,手提公文包,径直进入董青的办公室——那也是全公司唯一一间勉强能拿出来接待客人的办公室——正式开启我的还债之路。或者说,复活之路。

董青和刘连都在。董青坐在大班台后面的老板椅上,刘连则坐在其对面,鬼鬼祟祟,看着像一对图谋不轨的姘头。看到我推门进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但也只不过一瞬。“来,”董青斜眼看看我头上的礼帽,冷漠地寒暄了一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甚至没有起身。刘连也跟着没起身。但我毫不在意,以我现在的身价,这俩货再怎么在我面前装丫挺的也不过是一对苦命鸳鸯。“来找你。”我说,大大咧咧地在刘连旁边坐下来,然后镇定地看着董青,就此没了下文。“来找你”三个字就像猛男平板飞鸟中正在行进的哑铃,沉稳、缓慢、有力,暗含危险性。

“找我干吗?”董青立即紧张起来,甚至如临大敌,“你走时公司该跟你清算的不都清算过了吗?”

“不是这件事,再说清算又有什么用,你又没实质给过我一分钱。”

“咳咳……你又不是不了解公司的状况,财务一直紧张……那你找我?”

“叙叙旧。”我轻松地说,身子向后舒服地一仰,两条腿恣意撇开,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小董,那么慌张干吗?人要学会淡定。”

董青和刘连都吃惊不小,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怎么说?镇定,傲慢,以及难以琢磨的深沉。竟然还敢直呼“小董”,像是挑衅,又像是吃错了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而又神不守舍的家伙哪去了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叙……叙什么旧?”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说,“人难道真的能像机器一样不讲感情吗?咱们共事了那么多年,嗯,也许我像被抛弃的垃圾一样无关紧要,但您的音容笑貌却始终在我脑海闪现……这样说吧,我今天来有三件事。”

“什么三件事?”

“第一,郑重地向你们道歉,”我站起身来,脱下礼帽,以优雅的姿态向董青和刘连深鞠一躬,全然不理会两人惊诧的面孔,“虽然您二位也算不上是什么好鸟,平庸无能,假装正经,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们,并为我之前不务正业的、令人失望的表现深表歉意。”

董青和刘连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我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第二,”我说,“我今天是来给你们送钱的,你们也可以理解为还债。当然,除了还债,我还想帮公司解决一点点困难。”我不慌不忙,在他们先是疑惑后是发亮的眼神中打开巨大的普拉达公文包,一沓沓掏出三十万现金,摆上桌面。“你们心里不是一直耿耿于怀于我没有交纳原始股金吗?”我轻描淡写地说,一边将桌上的现金分成三摞,“这十万,是我补缴的股金,二十股,每股五千——没错吧?当然,现在等于是全赔玩完了。这十万,是用来补发我在职时拖欠的三个月员工工资——你们现在欠不欠我不管,反正之前的我管,谁让我也算是个股东呢。这十万,是我赞助给公司的备用金,等这笔备用金用完,如果工资还是发不下来,我建议你们公司不如就地解散算了。”说完,我把钱往前一推。

董青站起来了,因激动而腮肉颤抖:“你说这些钱都是送给公司的?”

“对。”我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说,“很简单,责任、义务和担当,还有那么一点点,我对公司残存的,不值一提的微薄的情感。”

“你是打算重新回公司?”

“你觉得可能吗?”

董青呆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他看看那一堆钱,然后抬起头来,第一次用正视的、不可置信的眼光打量我。我能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以及眼前出现了幻觉——就像鲁迅《一件小事》里所写的那样:伊的身影一时间高大了起来,须仰视才能见。这厮是个人物,要不就是个傻蛋——我想他此时肯定在心里这样想我。事实上,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三十万虽然不是个天文数字,但是主动将三十万送上门打水漂的人却称得上是个天人。

“你说还有第三件事。”

“是的,”我说,“第三件事就是请你们俩出去,我想单独和柳叶谈一谈。”

“柳叶?现在吗?”

“现在。”

董青有点犹豫——柳叶就是那位销售部女主管——这家伙想干吗呢?我容不得他犹豫,直接不客气地吩咐:“去,帮我把她叫进来,先别说是我。”

看在钱的份上,以及我脱胎换骨、气势凌人的压力下,两人出去了。出去时,刘连回头瞥了我一眼,眼里有三分卑贱、三分讨好和三分狡妒。我装作没看见。这个人比较阴,当时董青冲动地说出那句“让他滚蛋”时,就是他火上浇油、故意拿鸡毛当令箭并使之成为现实的。我不想理他,今天没他说话的份,一句也没有。我整整礼帽,越过大班桌,在董青的老板椅上庄重坐下。

柳叶贼头贼脑地进来了,带着一脸懵然。猛一看到是我,懵然上又加了一重惊讶。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她还是那么美,尤其是那双腿,白的晃眼。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我淡淡回应,坐在厚重结实的大班台后俨然黑老大回归,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就是我,你说的那个下流胚。”

柳叶一下慌了,从我的语气里她听出了嘲讽的意味,再看看桌面上一大堆触目惊心的现钞,更加有点反应不过来。而钞票后端坐的我,沉稳大气,气宇不凡,仿佛换了一个人。什么情况这是?她不知所措。我注意到,她因吃惊而嘴巴微微张着,香舌在里面若隐若现,而俊美的下颌玲珑有型,微微上翘——真是好看。但也就那样。

“你……找我有事?”她慌张地问。

“没事,”我微笑地看着她,“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怎么了?”

“你瞧瞧,你瞧瞧,你们公司的人说话怎么都这么紧张呢?”我装作很是不满,“就不能镇定一点吗?”我一指对面椅子,“坐下吧。”

柳叶迟疑着,有点不情愿也有点不敢坐,但纪梵希礼帽下的王朔枪——昔日那个窝囊废、梦游症、缺心眼、老好人、穷光蛋、外来户以及土包子面容威严,笑里藏刀,叫人一下子摸不清底细,只好选择顺从。坐下时脑子里有那么根神经元灵光一现:该不会是这家伙发动政变,逆袭成功,重新回公司当老大来了吧?

我怎么会让她轻易看透呢?“柳叶,”等她完全坐好,并多此一举、小心翼翼地用手将大腿上的裙边摆弄严实,我便发起了此行前来最主要、也是最猛烈的进攻——

“我想赞助你一笔钱。”

“啊?你有……吗?赞助我钱干吗?”

“赞助你重返学堂,去全中国最好的学堂,然后专修一下汉语言学科,提高一下自己的文学素养和审美。”我微笑着说,“也许我将来需要一位文秘,文学上的秘书。”

我的心里突然愤怒起来,不可抑制地愤怒起来,妈的,整整五千七百字啊,用了那么多美妙浪漫的词语,那么多大开脑洞的神来之笔,那么多排山倒海的连比句,那么多幽默而不乏深沉的象征和比喻,情真意切,才华横溢,而她,只看到了变态、下流和不正经!

结了婚又怎样!结了婚就可以不懂得欣赏才子和才情吗?

柳叶显然被我搞蒙了圈,虽然她有一双曼妙修长的大腿,但显然缺乏一个与之配套的大脑。这个世俗而可怜的女人一脸愣怔地看着我,嗫嚅了一句:“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淡淡地说,一脸慵懒,“我的话说完了,您可以回去了。”

柳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了这么一句话?她尴尬地起身,离开,带着一脸的疑惑。我将双手搭扣在脑后,仰在老板椅上欣赏她两条腿的后方——那就像两条人间尤物,白皙、直溜而有肉感。在腿弯上方,有两块淡淡的红印,是刚才坐着时留下来的。她应该知道自己的腿型很好看,我想,所以一年四季总是穿裙子。

柳叶走了,公司的“债”算是还清了。我嘘了一口气,接下来,就该是把那些乱七八糟、各种名目的网贷、抵押贷什么的清理一下了。这些该死的东西以月为单位,每到日子就一天不差地来摧残你的神经。不过这个倒是好办,晚上我回到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打开APP界面,一顿操作,将那些该还的、不该还的(不到期限)统统一次性足额缴齐,直至所有的借款软件显示——您的应还款额度为:零。

像又卸掉一项包袱,我感到惬意。距离彻底轻松只差几步了。明天,我躺在床上想,明天一早就回一趟老家。

我要把老家的债务彻底肃清。我本来想搭乘飞机回去的,但一想,老家没有机场,两头都要倒,还不如坐高铁,轻松自如能立能走还能伸懒腰,总体用时加起来也差不多。于是果断定购了一张高铁票,G56789,直达沂蒙山。一等座。

我坐上高铁,思绪万千。我想起脸上终年愁云密布的爹和日夜操劳的娘。“娘啊,儿如今大器晚成,终于发了笔横财,回来扬眉吐气来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这笔钱是通过特异功能中彩票来的,我要编一个穷小子凭借天赋和努力,外加三分运气,最终有志者事竟成的创业致富故事。这不难,在高铁启动的一瞬间我就可以编出来。

高铁像意念一样快,也就是在我一愣神的功夫就到了。我下了高铁,走出站,包了一辆非法运营的私家车,不接受拼车。车主一脸憨厚的殷勤,“到马家夼?”他为难地说,“那边的山路不大好走,太费车,至少得八十块。”

“随便吧,”我说,“给你两百块。”

我妈见到我时哭了。我衣着光鲜,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像个徒有其表的游子。她要抢着给我付打车的钱,被我拦住了。她要是知道这么一段路我给了对方两百块,会唠叨一晚上。当然,她要是知道我甚至拿出三十万——就在昨天,在已经离开了的公司里打了个水漂,准会心疼到美尼尔氏综合症直接发作。

悠着点,悠着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沉住气,包袱要一点点地抖,好事要一样样地来。只有层层铺垫,循序渐进,那让家人如见曙光、惊喜连连、最后直感叹我儿牛逼的欢愉才会达到峰值。

接下来我做了什么?我当然是做了作为儿子早应做到的一切。我带父母去县城,去地级市,去吃肯德基,去吃海底捞和阿拉斯加帝王蟹,去吾悦广场购物,去老凤祥给我妈买了条两百多克、俗不可耐的大金镯子,去看巨幕电影——看到我妈头晕,去金碧辉煌的夜总会K歌——K到我爸险些在去厕所的路上掉向,去住五星级酒店、吃三百九十八元每位的海鲜自助餐,去5A级景区坐高空缆车,去医院做VIP全项体检。我还想带父母去遥远的美利坚帝国走一圈,但是被他们一脸惊恐地拦住了,死活不答应。

“你儿子现在有钱了,”我握着我妈的手,安慰她,“接下来,我还会为你们雇一位保姆,然后在县城里给你们一人买一套房子。”

“歇歇吧!”我爸终于愤怒地发话,黢黑的脸上因自豪和满足呈现出久违的家长的尊严,“还一人一套,瞧把你烧的。”

我把这把火接着烧到了老家所有的亲朋好友,包括借我钱和赊我账的人——两个高中老同学和一大堆沂蒙山果农。是的,我早些年做过水果生意,在完全不了解市场的情况下,试图把香甜可口的沂蒙山苹果推广到南方,从而赚上一笔。如你所知,赔了个底朝天。还因此与一位当时在南方上大学的高中同学、相当有头脑、曾经情同手足的哥们彻底闹崩,老死不相往来。这位同学当时跟我说:你可以的,干丫挺的!在他的激励和我昏庸的商业头脑的胡乱运营下,近三十吨苹果轰隆隆大卡车运到南方,运到那座城市,运到十六铺码头,结果到快要烂透了也没卖出去几个。我迁怒于他,因为在我脑袋快要炸开的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组织同学去踢足球。我跑到他学校,把他承包的学校录像厅的门给踢烂了。

往事不堪回首。非要回首,我愿意承认,那时的我就是一个巨婴。

现在我有钱了,也变得历练了。我要报恩。我把那两位我前两年各自借了两万块钱、然后人家也一直不催的高中死党叫到一起,“如果可以,”我对他们说,“请允许我还你们每人二十万。”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要这样干。然后其中一位一怒之下与我摔起了跤,险些把我的胳膊扭断。他的力气真是大啊,我疼的龇牙咧嘴眼里直冒泪花。

需要补充的是,我们摔跤的场所是在桌子上——全县城最牛逼的富豪大酒店888包房里直径十米的豪华梨木大饭桌上,惊得饭店当时为我们服务的小姑娘花容失色。

还完老同学的人情,接下来,就是果农的问题了。这是我最大的心病。因为苹果生意的失败,我欠下了马家夼连带邻村牛家沟几乎每一户果农的货款。他们是那么信任我,当年就那么连工钱带果钱分文不收地任由我把一车车苹果拉走。当然,我知道,这信任的背后是因为有我父亲——马家夼曾经的村支书。这绝对是全中国有史以来最实诚、最无私也最干净的村支书,兜里比脸还干净。乡亲们满不在乎:老书记看起来很有能耐、大城市里混了好几年的儿子拉点苹果,赊点账,还怕还不回来吗?事实上,我真的还不回来了。我曾经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把账仔细盘算了一遍:一共二十七吨苹果,按每斤收购价二块两毛五计算,二十七吨合计十二万一千五百元整;我包了三两十吨大卡车,长途运费合计一万二;南方水果批发市场近半个月的场地费、管理费等合计一万九;人工费、搬运费什么的杂七杂八也有大几千……最后累计起来,成本高达十六万二。而我卖了多少钱?四千三,零头都不够!最后剩下的、几乎烂掉一半的、几乎还是二十七吨的苹果,按废品处理,两毛钱一斤给人拉走,得了一万块钱。加起来一万四千三。成本十六万二,收入一万四千三,三五一十五,二五得六……最后血亏十四万七千七。

绝对是有史以来赔的最离谱的一笔水果生意,赔率高达八点零。

我没有勇气回家。当我把那一万四千三寄回老家,让我老爸看着处理时,我甚至没有勇气向他解释这一切。

当然,这是前几年的事了,现在欠的十多万果钱已经陆陆续续还了一些——我爸靠退休金,省吃俭用,每年能还个万八千。与此同时,他变得日益苍老和沉默,头发全白了,村里各种各样的说法压得他直不起腰。至于我,曾经毫无生意头脑和生存能力的败家子,才刚刚把那两位老同学的钱还上。

“还欠多少?”我叼着华子烟,坐在二老三十年不曾有过变化的堂屋的板凳上,抱着二郎腿,问我爸。

“七万多吧。”我爸说。

“行。”我站起身来。我想给他老人家一个深沉的、属于父子间的拥抱,但最终还是没有落实——我怕有煽情的嫌疑。我只是深情地说了一句:“爸,谢谢您!”

第二天——谁知道是哪个第二天,我带着我老爸,提溜着一百万现金,坐着我大侄子开的手扶拖拉机,绕着村子,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转悠。必须承认,还钱远比赚钱过瘾,当把一张张百元大钞,当着一张张喜笑颜开债主的面数出来时,心情简直舒坦极了。我们去了每一户果农家,每户人家所欠的苹果钱都按三倍偿还,然后再额外奉上两万块——“这是明年收购咱家苹果的定金,有多少要多少,”我在一户果农家说,“三大爷,到时你可得全给我留着。”三大爷一半揶揄一半钦佩地说:“二土子,赔那么多钱,明年还做苹果生意呐?”我说:“做,谁让咱家苹果长那么滑溜来着。”然后满堂哄笑——三大爷家小闺女的小名就叫做苹果。此时正坐在炕头上,钩线花。坑上同时坐着的二表姑、三婶子一起笑着看她,那黄花闺女霎时满脸通红,还真像个苹果。我注意到,隔壁村来串门的小媳妇,此时正斜倚在门框上,用一双美丽的桃花眼在哄笑的人群中若有深意地打量我——我容光焕发,游刃有余,像个走入民间的大明星。

打量吧,我想,长那么一双好看的眼,老公指不定多磕碜呢。真是可惜了。

我和我爸还上债、开够玩笑,就和那些依旧善良和淳朴的果农一一告别,每户人家都是全家老少一起出来欢送。“常来啊,二土子。”他们说。这是村里的大事件,到最后,几乎方圆百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回来了,出息了,赚大钱了,还乡亲们的人情来了,是个敢作敢当、有情有义的好娃。我爸因此步履轻松,弯垂僵硬的腰杆差一点直起来。

妥了,一切都妥了。我爸还有点担心,担心我对乡亲们的承诺——来年全村的苹果我全包了。“放心吧,爸,”我说,“别说来年,包二十年都没问题。”

“无论什么时候,都千万别说大话。”我爸嘟囔着。他怕我闪了舌头。

我笑笑,他哪里知道他儿子现在的能耐呢?事实上,我还有更大的计划,我计划把村里通往县城的公路整个翻修一遍,我计划在村东头建一所名为“马儿啊,你快些跑”的希望小学,我还计划在村中心修一个直升机停机坪——村里的孤寡老人一旦生病可及时送往医院……如果资金实在不够的话,大不了我再牺牲三年……

从此以后,乡亲们都爱戴我,村里俊俏的姑娘们看向我的眼神里总是脉脉含情,村里的年轻小伙都以我为榜样……

停!我打断自己——好,可以了,老家这边的“债”还得可以了,可以就此打住了。

苹果的问题已经解决,我想,接下来该面对一下荔枝了——那才是我的终极“偿还”。

荔枝是我的前女友。我曾经答应过她,给她买一只一克拉的钻戒。

很早我就明白一个道理,女人像古代的门客,归根结底是需要“养”的。不但要养她的人,还要养她的心。养人需要大把大把的钱,养心则需要高超的情商。可我两样都做不到,整天只会想入非非,又始终想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半年前,我被她给甩了。甩的理由很简单:我很好,可她很孤独。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可又不知道该去怪罪谁。以下——因为急不可耐的原因,我就忽略掉一切繁文缛节和铺垫,毕竟是白日梦……这样说吧,我直接返回了我所在的城市,直接又找到了她。

她还是那样知性、优雅和傲慢。当然,还在单着。这是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有时风情万种,有时冷若冰霜,有时又不动声色。由于上述原因,我与她谈恋爱时,简直是活受罪。我觉得我一直陷于一种被动,她风情万种时,我就跟着得意忘形,她冷若冰霜时,我又垂头丧气,她不动声色时,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很少有我占主动的时候。有一天,趁着她风情万种——斜撩髪鬓暗示我看她性感的发际线——时,我讨好地说等将来有钱了一定要给她买一只一克拉的钻戒,没想到她转瞬变得冷若冰霜,冷冷地说你会有钱吗?我说当然会有,为了你也必须得有,她又变得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了一句:等你有钱的时候再说吧。我只好闭上了嘴。那一天我心情复杂、忐忑不安,感觉在与一只变色龙谈恋爱。

变色龙此时就站在我面前。她还是那副老样子,衣着一丝不苟,略施粉黛,头发溜光水滑,像蜣螂壳子一样紧致地挽在脑后。尽管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与她见面了,她依旧一声不吭,双手抱着胳膊,眉梢四十五度斜扬,分不清是风情万种、冷若冰霜还是不动声色。但我已经不是我了。

“小黎,”我打破沉默,她姓黎,叫黎荔枝,“你有点老了。”

仿佛被蜂子在暗中蛰了一口,她的身体在细微的范围内猛地抖动了一下,瞬即又恢复正常——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你想说什么?”她说。

“我想说,我记着你,我会永远记着你,我今天来是想特意告诉你,即便某一天你渐渐老去,我将依然记着你,哪怕那时你的面貌与现在相比,经受过更多摧残。”

“嗬,你是想找情人吗?”

情人,杜拉斯,好。我感到欣慰和满足,毕竟是正经科班出身的硕士生,一语就洞悉我那点拙劣的小卖弄。就凭这一点,就已经远超柳叶之辈的了。

“当然不是,”我说,“我的意思是,当时光流逝,唯有本真、内在的东西才会恒久,我今天来,是想送你一件礼物,作为曾经的补偿,未来的期许。”

“你的一克拉钻戒?”她嘴角撇过一丝嘲笑。

“怎么会呢?那东西太廉价,一克拉也好,十克拉也好,不过是人为操纵的虚荣,”我淡定自若,自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来,一块绿油油的宝石发出光芒,“是翡翠。”

黎荔枝惊呆了,她当然看得出,那块翡翠价值不菲,高冰种,而具体价格很难估量,说十万也可以,说一百万也有可能。更重要的是,它无可复制,不像钻戒。

“你为什么要送我翡翠?”

“我说过了,曾经的补偿,未来的期许。”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需要补偿,更不需要期许。”

“可我需要,”我说,“我需要像送这块玉石一样把你真正而真诚地送与他人,虽然珍贵,却再也不会心痛。”

“我没明白,这就是你的期许?”

“不是,我的期许是将来的你,能像这块翡翠一样,温润、细腻,无论面对谁,都能做到心性稳定,永恒如一,再也不要那么折磨人。”

黎荔枝吃惊地看着我,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说出这样的话,以及有这样的大手笔——送宝石像送鸡子儿一样。这家伙是怎么了?是脱胎换骨了吗?是突然开窍了?是飞黄腾达了?还是原本就深藏不露?难道以前对他所有的呆笨的、无可救药的印象都是幻觉?

我不会向她解释,我怎么会向她解释呢?说完这句话,我就毫无留恋,挥手向她,也向过去告别,只留下一个雾一般的背影和一个雾一般的谜底。

我走出好远,黎荔枝还是怔怔地立在那里。她也许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我在心底泛起了一丝淡淡的、与其说是忧伤不如说是凌驾他人之上的傲娇:这世界,还有钱和现实解决不了的爱情和女人吗?

……

对不起,梦有点长。但我想说,白日梦就是这样的,有时很短,有时就是会很长,而且像三维世界里的蒲公英一样,所有种子都组合为球状,随风远走,随机散落,遇到合适的土壤就生根发芽。每粒种子、每缕风、每片土壤都代表一条线索,每条线索都无穷无尽,谁也不知道最终会引到哪里去,长成什么样。因为这个原因,上述梦境也只不过是每日十万万个白日梦当中的一个,或者说,一个白日梦的十万万分之一。万丈楼阁,建于一瞬。你可以选择不信,但真相毋庸置疑:我们活在有时间限制的现实世界里,更活在无限自由的虚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