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记》精彩章节-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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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完一阵秋雨，地上还有些残留着的湿气。进出霸州的大路上却是已经有几个赶路的行商挑着担子在奔波了。而路边林后远处柳树波下，沈海舟也是已经挥着铁锹在这侵骨的细雨中刨了一上午的坑了。
沈海舟略微用眼睛比划了下坑的大小深浅，估摸着应该够尺寸了下棺了，就停下了手里铁锹。他扶着铁锹擦了擦汗，转头看着身后停着的那口棺材，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沈海舟知道自己叹气也没用，趁着雨停，自家师父的棺材还得赶紧下地。老头子生前虽然常说将来万一自己哪天蹬了腿，用草席一卷，随便一埋就行，但沈海舟还是咬牙花了三贯托人弄来了口薄皮棺材，这也是算是他当下能为老头子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沈海舟小心翼翼地把这副好不容易弄来的棺材拖到了坑底，又爬出坑道看了看方向，见还是有些歪，便趴在坑边使劲推了推棺，见四周熨帖了之后，他终于是累得瘫倒在了坑边。
棺材就静静地躺在坑里，四周若有若无地传来几声蟾鸣，但此时此刻的沈海舟却是已经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了。
这雨后的湿润让沈海舟感到有些舒服，他就这样闭着眼平躺了一会儿，但不多时，就算是隔着眼睑，沈海舟也感到这天色好像又暗了下来。他微睁开眼，没想到前一场雨才停了也就半个时辰，此时天上竟又布起了乌绸一般的密云。沈海舟望着这雨云只好又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最好还是在雨下来之前让师父入土为安为好。
沈海舟再次强作了下精神，起身操起铁锹对着那坟坑一锹一锹填了起来，可每有一锹土盖在自己师父棺材上滑到坑底，沈海舟的心里就更难受了一分，到后来他干脆什么都不去想了，就半闭着眼，像是疯了一样往坑里填起了土，靠着这股子狠劲，这坟倒是真在雨下来之前被他填平了。
看着平整的坟头，沈海舟想起来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唯一经常夸他的地方就是这膀子力气了。“没想到这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他自嘲地笑了笑，但空笑了两声，他心里堵着的那股子气却还是怎么也泄不出来。
沈海舟只好深呼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打上了火盆，再回身从车上取下了了一叠自己几天来赶写的黄纸，他静静跪在自己师父坟前，缓缓地把黄纸一张张添进了跳动着的火中。
看着一张张黄纸化为星星点点，四散成灰。沈海舟不禁感慨这人生真是一时星火如炬，一时花落如泥。老头子十来天前还声如洪钟，体壮如牛，动不动就要给自己来一下子的，如今却是已经只能和这坟前的几棵柳树为伴了，而自己呢？没了老头子，自己今后又该怎么办呢？老头子交待下的事情自己能办成吗？
他从七岁开始就跟着老头子闯荡江湖，十年来向来是老头子讲东他不敢向西，不管大事小情，就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如今老头子一去，沈海舟就像是走夜路的时候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但自己的路还要继续，临走之时沈海舟黯然地对着自己师父坟头默道：“老头子你是个好刀客，虽然咱们有时候活不下去了，你也干过些坑蒙拐骗的事情。但终究应该算是好事干的多，坏事干的少。对徒弟我，您虽然一直很下得去手，但从来都是只有在我自讨苦吃的时候才教训我。三清爷爷们英明，想必也不会太为难你。您老人家修炼有成，现在说不定已经做了神仙了，那就请保佑弟子我一路平安吧。
送走了自家师父，沈海舟拉着车回客栈的路上却又为师父的临终所托苦恼了起来
老头子走得实在太突然，沈海舟早上起来发现的时候，早已就没了气，人直挺挺卧倒在了桌边，手下还压着一张纸片。沈海舟虽然当时惊慌失措，也知道这应该是师父的临终嘱托，赶紧拿起来看，纸上却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刀和信送去临海侯府…”。
刀，沈海舟是一看就明白的，应该就是老头子一直贴身带着的那把。至于信，老头子拢共就那点家当，找一找总会有的。沈海舟那时候也忙着办老头子的身后事，就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之后，沈海舟在老头子的贴身衣物里找到那封信的时候，却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难办了。这信应该是老头子早已经写好多时了的，信封已经被火漆细细地封了起来。但最关键的收信之人，信封上却还是一字无有。这下这信要送给谁，沈海舟就真只剩下临海侯府这一个线索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收信的临海侯府上了。要是寻常人家，沈海舟去挨着门户打探一下，总能找到收信之人。但这海东的临海侯柳氏一脉，那是连他这跑江湖的都听说过的高门勋贵。柳家几十年来为朝廷镇守海东，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一方豪强。这样的门户，府上养的人没有一千怕不是也有八百，自己要真一个个去问，怕不是当场就要被门子打出来。
沈海舟也不是没想过要不要把信拆开，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线索。但是他转念一想连自己师父这种向来不拘小节的人都把这信封了火漆仔细收藏，可见这信的重要。自己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私自拆阅的好。
“不管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去海东吧，剩下的事情到了那儿再说，”，沈海舟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决定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为好。他想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腰包。帮老头子置办完了丧事，他身上也就剩下拢共不到三贯了。海东离着霸州可不近，自己这点钱怕是连赶到离霸州最近的三河城都够呛。
不知不觉就在沈海舟苦着脸盘算着今后大计的时候，他已经拉着板车回到了暂居的客栈。沈海舟把板车稳稳地停到了客栈边上的车棚里，一把卷起了剩下的家什就走向客栈内院。
秋天的这个时辰天已经擦黑了，沈海舟望了望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刚才的漫天乌云竟然散去了，这雨非但没下下来，今晚的月光竟还透着一丝暖意。客栈的窗户里也露出了几丝微弱的灯光和喧闹声，羊汤和烙饼的香味从烟囱和门缝里飘了出来，那是勾得沈海舟嘴里的口水咽了又咽。
沈海舟被这肉香和饼香激地肚子乱响，他搓了搓脸心想：“管他呢，先大吃一顿再说！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说：“不管啥时候都要吃好喝好睡好”，自己今天先饱餐一顿，再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三河找点生计。三河总算也是走熟了的地方，自己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沈海舟想定了主意，整个人也松快了不少，他轻轻吹了声口哨，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了店门。
但就在他转身准备进门时却不经意扫了眼马棚，沈海舟猛地看见了一个瘦小黑影正鬼鬼祟祟从马棚里蹿了出来。
“有贼？”，沈海舟心里怀疑着就立刻跟了上去，沈海舟速度不慢，脚步却轻，但那黑影却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马上加速跑了起来。沈海舟到底是有功夫在身的，发觉自己被发现了，也不再掩饰，迈开腿几息狂奔，就擒住了那个黑影。
沈海舟一把就把这黑影一个反剪手扭了过来。但他近身对着月光仔细一看，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原来这人沈海舟也见过几次，是经常在客栈里帮着干些杂活的一个少年。平日里看他和老板娘说话，应该是老板娘的儿子或者亲戚之类的关系。
沈海舟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少年，他看上去约莫比自己小个几岁，整个人是又苍白又瘦小。按说如今的天气，夜里已经是见寒了，他却只是穿了一件旧的发青的短衣，头发也和麻草一样，胡乱地被扎在了一起，粗地一看倒是有些像是沈海舟幼时在雨师庙见惯了的小乞丐。只是这少年头上那插着的那根簪子倒还不错，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月光一照还显得有点流光转动的意思。
少年两条细细的眉毛因为被沈海舟揪住而痛得皱在一起，嘴唇也抿成了一条下弯的线。沈海舟突然发现这少年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眼线弯而长，眼角略微下垂，显得这少年有些人畜无害的样子，但他眼仁却是黑得发亮，又让这双眼睛显得十分有神，只是这双有神的眼睛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而已。
沈海舟打眼看清了来人，也就有点后悔下这么重的手了，他看少年明显吃痛也赶紧松开了手。他低声喝问道：“你在马棚里偷偷摸摸干什么！”。
“我爱干啥就干啥，你管不着！”，沈海舟没想到这少年倒是挺有脾气，被松开了还是狠狠盯着自己，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这下子轮到沈海舟说不出话了，到底是自己刚刚弄疼了人家。他愣了一下，心里想着：“大人不计小人过”，便从腰里摸出一个铜板对着这少年说到：“我明天要上路，你正好在这，去给我的马去喂点马料吧”，说完他把铜板塞进了少年手里。
“我可不是你的马弁！”，少年竟然昂着头一甩手就把铜板扔到了地上。
沈海舟这回真的有点生气了，他想老头子说的没错，每个小瘪犊子每天至少应该挨上十个大嘴巴子，不然他们就不会学乖。
沈海舟也懒得再和这小瘪犊子废话了，他只是弯腰捡起那个被丢了的铜板，用手指搓了搓上面的土，又装回了自己的钱袋。
“那你也至少应该帮你娘干点活”沈海舟说完准备回头就走。
“我娘早就死了”，少年皱起眉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不是老板娘的儿子么？那你爹呢？”，沈海舟回头看了看这少年。
“我没爹”，少年还是皱着眉，一动不动看着沈海舟。
“你也是是孤儿啊”，沈海舟喃喃道。
“你会武功吗？你也会用刀的吗？”，正在沈海舟沉默不语的时候，这少年却变了脸，他一改刚才的凶恶，一脸好奇地伸了伸手，看起来想摸摸沈海舟腰间的配刀。
“不过你这刀也太寒酸了，怎么用草绳绑着”，少年用手指了指绑在沈海舟腰里的草绳。
“能拴住刀鞘就够了，刀客最重要的是刀法”，沈海舟看他想摸不敢摸的样子，心一软便把刀解了下来递给少年，“给你看一下，但是你可不能把刀拔出来，万一刮了我可没钱给你看大夫。”
沈海舟的刀是老头子去年才给他买的，连工带料足足花了三两银子。为了打这刀，他们师徒俩省吃俭用了一整年不说，还在那个老头子相熟的刀匠那儿，给人家当了两个月力工来抵刀钱，真真算是来之不易了。
可惜铸完刀他们师徒俩真就一个子儿也不剩了，老头子本说再给那相熟的刀匠抗半个月活儿换一副刀鞘，但那刀匠却是怎么也不肯了。老头子也没辙，事后就随便找了个段枣木给沈海舟削了个鞘。沈海舟平日里就把刀用草绳栓着挂在腰后，看起来确实有些寒酸。
男孩抓着刀看了一会儿，还是噌地一下就把刀拔了出来，但是他明显用力过猛了，差点给自己摔倒。沈海舟看着他歪举着刀踉踉跄跄的样子心里有点好笑，“好了，也给你摸了,也给你看了，满足了吧”，说着沈海舟伸手扶了扶少年，又从他手里拿回了刀，把刀插回了鞘里。
沈海舟转身要走，少年却一个箭步挡在了他身前说道：“你要去哪儿，能带上我吗？我想和你学刀，我可以给你当徒弟”。说完了少年就眨巴眼睛望着沈海舟，那亮黑的眸子和略带愁怨的眼神简直让沈海舟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这少年的事情一样。
“不行，我不收徒弟，而且我还有大事要办不能带上你”，沈海舟硬起心肠推开这少年。“再说就我这两下子要收徒那不是误人子弟么”，沈海舟边想边把刀别回了腰上。少年则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着沈海舟，执拗地说到：“你去办大事那不是更需要给你跑腿的徒弟了？我看人家每个刀客都有徒弟的，不然你以后老了谁给你送终？你死了谁给你收尸？”
“呸呸呸！”，沈海舟赶紧朝着地上啐了几口，说到：“就咱们俩，那谁死谁前头还不一定呢！再多嘴当心我揍你！”，沈海舟扬起手吓唬着喋喋不休的少年。少年却是根本不怕他的样子，还是直挺挺看着沈海舟，一步也不后退。沈海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个小孩子都吓唬不住，顿时有点泄气，他又看了看这男孩干瘦可怜的样子，想了想说道：“小鬼你就放过我吧，跟着我进店，今晚我好人做到底请你饱餐一顿，吃完就别再缠着我了”。
“反正他一个小孩子也吃不了多少”沈海舟心里嘀咕着也不顾少年反抗一把横抱起他走进了客栈。
“沈兄弟你回来啦~，咋还把这孩子抱着，这孩子是不是又惹啥祸了？”，一进店，客栈的老板娘沈大娘子隔着老远就招呼起了沈海舟。沈海舟在这店已经住过五六回了，和这老板娘也算是相熟，这次老头子过世在人家店里，这沈大娘子非但不恼，还帮着沈海舟置办来了那口棺材，沈海舟心里对她是十分感激的。
沈海舟赶忙解释道：“没有！，我和这个小兄弟投缘，今天请他吃饭！这几日多谢老板娘了！板车我已经给你拉回来停院子里了！再劳烦老板娘给我来两碗羊汤，五个大饼！”。
沈大娘子看着抱着少年的沈海舟，意味深长地笑着回了声：“好咧！”，就又忙着应付别的客人去了。沈海舟也没太在意老板娘今天笑容的古怪，他挤开店里的人流，找了张边角的位子放下了这一路挣扎着的少年，然后自己坐了下来。
沈海舟坐下就对着窗外发起了呆，而男孩还是一直缠着沈海舟要做他徒弟。沈海舟也没搭理他，只是有一茬没一茬和少年开着玩笑，直到羊汤和大饼被伙计端上来，冒着白气的羊汤上面还飘着几滴提香的红油辣子，沈海舟只是闻了一下都感觉自己的胃都扭在了一起了，他也不再理睬边上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少年，立马抄起一张烙的麦香四溢的大饼就着羊汤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少年看他不理自己，也只能坐下吃了起来。他明显也是饿了，虽然吃相比沈海舟斯文不少，但是往嘴里送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沈海舟慢。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吃了约有两刻，才终于是停了下来。
期间沈海舟又要了一碗汤两个饼，他也是万没想到这个臭小子看着骨瘦如柴，竟是个天吃星下凡，沈海舟本来想着自己吃四张，这臭小子看着体格也就能吃一张。没想到自己吃了两张，臭小子也吃了两张。沈海舟吃第三张饼的时候这臭小子一脸没吃饱的样子又和刚才一样眼巴巴看着自己，沈海舟只好又喊了老板娘上汤上饼。
“真是大大失算，早知道就该给这个臭小子一个嘴巴子，让他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沈海舟吃饱喝足摊在凳子上不想动换，心里有点肉疼饭钱。
“谢谢你……”少年却一反刚才的模样，站起身轻声说到。
沈海舟此时已经撑得脖子都不想转了，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少年，少年脸有些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海舟收回了眼神，对他摇了摇手，表示不用谢自己。老头子今天到底是下世了，他虽然一直反复和自己说着要向前看，向前看，但心里其实一直憋闷得很，只是无处发泄罢了。今晚能有个人和自己一起吃吃饭，说两句话，沈海舟心里的郁结也终于淡了了不少，他其实反而有点感谢这个少年。
不知什么时候，少年离开了，沈海舟瘫坐了一会儿也起身松了松裤腰带，摇摇晃晃上了楼，进了屋他就滚躺在了床上，“他留在这店里做伙计，总比跟着我在江湖上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强”，沈海舟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