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彀中(1 / 2)

十四年后。

太阳就像是一颗少年脸上的青春痘般突兀地粘在虹色的天幕,抬头看去永远只有黄豆大小,但却又像陆道止如今脸上货真价实的青春痘般叫人无法忽视。

这方天地无论是苍穹还是地平线,都呈现出一道怪异的弧形,像是整方世界都缩在一个蜗牛壳里,扭曲而狭小。

在这里天是淡淡的彩色,海水也是淡淡的彩色,按照父母的说法是因为此地乃是依附于本体世界而独立存在的一处空间秘境,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古怪”。

当然了,陆道止自然还不能理解究竟何为不古怪,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样的不古怪只存在于自己当初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时,就被父母抱来的那个本体世界。

那是一个陆道止想象过很多次,但都无法准确想象出的世界,也许真的就只能等到母亲口中那个负责迎接自己的人到来时,自己才能真正去到那个世界,然后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场景能让母亲牵挂了整整十年。

点点星辰洒满天际,丝毫都不给这轮太阳半点面子,陆道止躺在全凭他自己手工搭建的小型木板码头上,脚伸进温暖的海水里一摇一晃,百无聊赖地看着弯曲的天穹,星星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母亲很小就告诉自己,“那个世界”里有蓝色的天空、炽热而不敢直视的太阳、只在夜晚出没的月亮星辰、浩瀚的大陆高耸入云的山峰、一望无际的天幕以及被十二时辰所组成的整整一天……这些他从未见识过的东西都在深深吸引着他。

然而即便父母已经去世四年了,他还是被困在这座海中孤岛,整天在低迷中找寻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就在太阳沉落于海平面的那一刹那,陆道止感到身下的木板大幅度地晃了晃,然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身边。

陆道止微微偏头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老头,心中最初的怨念早已被时间腐蚀干净,虽然自己不喜欢这个老头,但无可否认,这个受父母之托留下来负责看管自己的老头,也是他如今唯一说得上话的伴。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老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根巴掌长的烟杆,放在嘴巴里吧嗒吧嗒抽着,但偏偏没有半点烟雾冒起来。

陆道止有气无力地喘了一句:“知道,我十四岁生辰。不过鲸老头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抽这杆破烟枪了,烟丝早就被你抽完了都还不肯放下,看着就烦,你说当初我爹进来之前怎么就不知道多给你准备一些?”

老头深深地嘬了一口,最后也还是恋恋不舍地将烟杆收起,重重地叹道:“你爹又不好这一口,当年为了讨好老子他才把这件放了不知多久的收藏品送了出来,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大的妙处。”

似乎是被勾起某种美好的回忆,老头意犹未尽地望着新月升起之处,喃喃道:“若是再有那么一点烟丝……哎,若是再有怎么烧都烧不完的烟丝那该有多好啊!”

陆道止就受不了他这种死乞白赖的样子,急忙挪了挪地方躺远了点,一副嫌恶心地说道:“鲸老头,当初不是都说了只要你肯放我出去,我就给你带烧不完的烟丝回来,何至于如今总像个深闺怨妇般在这里自怨自艾?”

老头斜了他一眼,哼道:“小子,就算我肯放你离开祭岛,你也找不到回去那个世界的路,虽然你父母始终不愿透露当年他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但想来条件定然极其苛刻,不然我何以枯守此地三百年?所以你还是省省心,该干嘛干嘛吧。”

说着他伸手摇了摇屁股下的木板,然后果然只听见咔嚓一声,一小节木条就这样被他随手撕了下来,又轻轻丢进一旁的海水中,然后慢悠悠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你这桥质量不行,你看,轻轻一碰就又破了吧,明天记得赶紧修,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叫谁鲸老头呢!”

说完不等陆道止回过神来发飙,他的身影一闪即逝,同时远处的海面响起了一道结结实实的入水声,跑得不可谓不快。

“死老头你别跑!”

这时陆道止才回过神气哄哄地站了起来,对着海面上还未来得及散去的一圈圈涟漪跳起来破口大骂,足足骂了有一刻钟还不解气,又跑回去揣了一堆石子来一个个用力扔进海里,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然后一甩袖子气呼呼转身就走。

“这该死的老头!”

陆道止心里愤愤不平地咒骂着,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要不是知道这片被父母称之为神幽秘境的世界里如今除了自己以外确实就只有这老头一个人,自己早就往海水里放毒了,怕他不死,又怕他死了以后就真的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真的是冤孽!

此地虽然渺无人烟,但好在鱼虾皆有,活下去自然不是问题,陆道止大踏步回到自己曾经和父母一起居住了十年的小木屋,也不管那么多,顺手做了顿晚饭简单对付两口,然后便添上灯开始读书。

三百六十本道家经典、七百二十本立世儒学、九百六十二本史记传记以及一百零八本诗词歌赋都是父母留给他最大的遗产之一,再加之从小母亲就亲自指导他学习琴棋书画,其实单论文采一途,他倒是并不逊色于那些故事话本中名动天下的各方才子。

当然,书是不经看的,十四年来他早已将这些书通读了数遍,虽谈不上倒背如流,但至少脑中已有了天然的印象,并且对于那个世界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概念,甚至于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都已经偷偷写了好几首诗编成了一本诗集,每天一有空就对着摇头晃脑一番,只觉得好不满意。

可惜的是满腹诗书气自华放在他身上似乎并不切实际,皮肤黝黑的他从来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渔家少年,身上穿着树叶树皮串成的衣服穿梭在海水与阳光之中,每天最大的消遣唯有两样,一是和老头拌嘴,二是读书。

每待读到犯困时,他才往床上一躺被子一卷就此睡去,无忧无虑,醒来便又是新的一天。

如此又过了数日,被鲸老头破坏的木桥早已修好,无所事事的他又开始躺在木板上泡脚晒太阳。

岛上的生活数年如一日,在这期间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思考,越思考他对于真相对于真理就越渴望。

从很早以前父母只顾自己修行时开始,年幼的他心里就有了很多不解的疑惑,从而慢慢养成了独自对着天空发呆的习惯,而等到最后父母的脸色越来越差,对自己说他们已经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之时,他的心中好像才突然懂得了很多东西,同时又埋藏了很多东西。

直到那一天父母二人同时撒手人寰,他在无尽的悲痛中亲眼目睹二人在一阵无色的火焰中化作灰烬,就连尸身都没有留下。

天仿佛塌了一半。

……

太阳有气无力地照在陆道止平静的脸上,他轻闭双眼,脑海中却仍然清楚地记得父母去世的那一天,自己哭坐于地,看着他们毫无波澜的脸色以及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神,年少如他只觉得阵阵心寒和害怕。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这片天地这座岛,甚至包括自己,好像有一个巨大的谜团将自己牢牢包裹住,这十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将所知的东西一一串联,但怎么也拼凑不成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岛上的生活,也习惯了自己的无知,甚至于隐隐养成了一种病态的享受,但一种莫名未知的呼唤却经常会忽然出现,在心底怂恿着他,告诉他自己不该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

这天傍晚他正在沙滩上用树枝专心致志地抄写南华经中的逍遥游,这是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一篇故事,书中由鲲向鹏的转变实在让他叹为观止,所以他常常在想难道大鹏真的就是事物的终极形态了吗?此般“大”已经足够大了,那么更大的呢?这样的大鹏究竟在何处?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他一边抄写一边想得十分入迷,以至于一点都没有发现在离他不远处的海面上正有一道道幽邃的光线在悄然汇聚,随后迅速化为了一面漆黑的光镜,接着从镜中走出了三位身着白袍的神秘人影。

“此地便是神幽秘境……”

那三人方一踏足海面便都觉得一阵恍惚,知道此处便是镇山大人提及到的秘境小天地,果然是一模一样——弧形的天空大海,黄豆大小的太阳,彩虹色的天幕以及不远处一座显而易见的孤岛。

所以很快,三人散开的神识便发现了正在沙滩上写写画画的少年陆道止。

“走,过去看看。”

三人此行乃是奉命前来,可谓是有恃无恐,那带头的女子看见陆道止后微微一愣,想着自己此行的任务目标,稍作沉吟后便是伸臂一指,率先化作一道虹光掠了过去,剩余二人紧随其后。

而这时陆道止也听到并不寻常的风声,等到他刚一直起了身子,便看到了三个此前从未见过的白色身影正从远处海面踏波而来,简直如同书中所描绘的道门神仙,一副逍遥做派,看得他目瞪口呆。

待到三人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只见她们脚踏沙滩却不留下半点脚印,身着同样的白袍,头上戴着印着莫名印记的斗笠,从身段来看能分出三人皆是女子,只是无论怎么看里里外外都透露着神秘。

“来了!”

陆道止的反应可谓神速,虽然先是被这些人的凭空出现吓了一跳,然而看着三人缥缈若仙的身影,聪慧如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似乎应该便是母亲口中专程来接走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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