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纪元终焉(1 / 2)
(原正文序章)
冬日午后,白晃晃的阳光铺在城内。
一条条长街不复车水马龙,偶有三两道寒风拂过,静的出奇。
天空泛着赤色。
一个老卒从某处高大院门摇摇晃晃走出。
老卒一身残缕破甲,看向手中被塞满的布兜,满脸血污盖不住眼中火热。
“又是一头肥羊。”
此时,一只干瘦黢黑的大手搭在老卒后肩,随后,一道漠然声音响起:
“那是,咱们这出身,以往想给这些富贵人家当下人都得争着去,如今他们都成了待宰的羊。”
闻言,老卒探手往布兜里一抹,不知抓起了什么,迅速塞回衣内,上下服帖一番,转过身对来者假意不满道:
“急什么,该你的那份少不了。”
“悠着点,明天再来一趟,指不定能挤出更多。”身形瘦长的年轻小卒手腕一抖,制式长刀在地上甩出一行血串。
老卒往前掂了掂布兜,咧嘴笑道:
“谁不晓得你是打渔出身呢,知道不能一窝端。”
干瘦小卒接过布兜,目光随意扫过,捡出两块碎银收好,麻木道:
“逃难来的,穷是穷过,但也是中途被抓的壮丁。”
“所以说你是老实人,没真穷过。”老卒拍拍衣襟,下面略显鼓囊,眉头扬了扬,脑袋晃悠悠道,“该上交的上交,该孝敬的孝敬,给的多,拿的也就多了嘛”。
干瘦小卒看向老卒腰间,嗤笑道:
“都像你这样,那不乱了么?”
“你不给,总有人给,官老爷们收得多了,便也理所当然了。”老卒往前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道。
像是被什么跘了下,老卒一脚踢开,泥泞中一截骨肉绽开的手臂打着圈滚到一边,零星几簇乌黑透红的血块溅到老卒裤腿上,黏稠得浸染不开也滑落不掉。
老卒接着道:“而且,什么叫乱?都已经这样了,滥杀无辜的事你也没少干,和杀人比起来,给大人塞点礼、自己多留些好处,这么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哼,的确是滥杀无辜。
干瘦小卒面无表情,心中默想道。
环顾四周,满目疮痍。
他还记得七八日前破城不久,神教残部清剿殆尽、军队刚入驻时,城里也是这般死寂。
而如今,遍地污秽中不知又新添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断肢残肉。
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腐臭血腥。
本该带来温馨希冀的冬日暖阳,却似一层透明锅盖死死扣住整座城池,任由恐惧和绝望于其中不断翻腾发酵。
他忘不了自己首次对百姓挥刀,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那日他和同乡阿弟破门而入,迎来的不是书生的恐惧而是愤慨。
书生站在一旁任由二人翻来找去也不阻止,嘴里却大呼小叫一刻也不停歇。
高声嚷嚷围城这么久,神教该征用的早就拿得一干二净了,人也好财也好老早都清光光啦;说朝廷把城打回来又是让百姓多遭一轮罪,起初说的好听,这才几天就开始上门抢啦。
又说什么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说什么天理昭昭目无王法。
同乡阿弟听烦了,过去一巴掌给书生抡在地上,也就没了声。
而后当他二人一前一后准备去下一户时,阿弟却兀自折返。
仅是数息,等他回头望去,却见阿弟早已倒在地上,手中攒着一块没见过的玉坠,一条腿半曲着不断抽搐。
而那书生跪坐阿弟身旁,双目血红,胡乱挥舞着一把匕首,开膛破腹还不够,五脏六腑也划拉搅和得稀碎……
“喂,发什么呆?又在想你那老弟的事?”
回忆被老卒打断,干瘦小卒一言不发,默默加紧脚步跟上并行。
“你可知为何这上门取财的差事,上面只让我们这帮小卒子每两人一组?”见对方默不作声,破甲老卒继续问道。
“怎么,上面的意思你也知道,你能耐啊?”干瘦小卒没好气道。
“其实那书生的宅子,我也去过,是在你之前,”破甲老卒目光一转,“此外,据我所知,我也不是第一批。”
“你是想说,我阿弟死得不冤,只是赶巧撞上了?”
“我是想说,乱可能是上面想的。”
也许是说的过于模糊,见同伴还在回味,老卒接着缓缓道:
“我看这神教祸乱来得快,去得也会很快,早在破城之前,我就听说外面的战事差不多到头了。”
“是啊,战事结束,返乡的返乡,留伍的留伍。我们这些小卒子……”干瘦小卒接过话茬,一时半会又没想到后面该说什么,索性就此打住。
“朝廷安稳这么多年,外疆又无战事,神教祸乱结束,大人们捞功的捞功,捞财的捞财,也就最后捞这么会了,往后又会是一段太平日子。”
言语间,小卒回想起那日与同伍伙伴将阿弟尸身带回军中时,负责监察与录功的军官老爷简单问过事由后,轻飘飘记下的那一句,“诛,神教余党一人”。
看着阿弟静静躺在陆续被带回的士卒尸体中,他曾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里边有真真切切被极少数藏匿起来的神教残党杀害的,也有阿弟这般死于百姓暴起反抗的,会不会还有其他的?
不过念头也仅仅只是一瞬,其他可能即便有,也无意义,的确无意义了。
城已破,此后的兵卒死亡本就无甚意义,何必过问缘由,至少在录功老爷眼里,都是一样的。
有那么一会儿,小卒甚至觉得,人与人之间,去掉贫富贵贱,男女老幼,到头来只有活人与死人的差别。
于是,他也就变得麻木了。
此后,遇反抗者,杀。再往后,未绝户者,杀一人。
也许再过两天,挨家挨户都得往绝户了杀。
正如老卒所说,他不做,总有人会去做。
哐当,哐当。
二人行至街角某处,只见一块残破门板被风刮得摇摆作响,门缝间有半截脖子耷拉着一颗干瘪头颅卡在门槛上,血已淌干,面部血肉似遭硕鼠啃食,露出森森白骨。
一股冷风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迎面拍到脸上,小卒一个激灵,回过神自言自语道:
“都是一个贪字。”
“你还是不懂。”老卒摇头笑道,指了指自己接着说:
“只有我这样真穷过,穷怕了的无名小卒。当钱财摆在眼前,会竭尽可能每多一分都往兜里收,这叫贪。是真的没享受过好日子,会想尽办法给自己找补回来,哪怕害人利己。”
干瘦小卒眯眼听着,不置可否。
“也许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又或者说,上面的大人们也不乏如此,但真正能决定这事走向的……”老卒顿了顿,接着笑道:
“那样地位的大人,哪有什么贪不贪的。”
干瘦小卒侧过头看向老卒,会意道:
“你是想说那贾统领的事吧。”
老卒点点头,一句一顿说道:
“聪明。清剿神教残党,封城是必须的。”
“早在入城时,将军便下令任何士卒不可趁乱搜取百姓财物,违者立斩。”
“可不拿归不拿,破财免灾的事儿,人家想送还有送不出去的道理?”
“又有几个队伍上上下下都能做到水泄不通?”
“小卒也好,军官老爷也罢,总有那么几颗臭鸡蛋开了缝被苍蝇盯上。”
破甲老卒边走边说,这条路上尸横遍地,每踏出一步,都会惊开一簇围绕着尸骸的食腐飞蝇,密密麻麻形若实质。
“也就那贾统领仗着自己破城有功,所率部队都快打成光杆了。估摸着自己收些礼犒劳残部,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说什么。哪知被将军第一个开了刀。”干瘦小卒玩味说道。
“你可知,刚入城那会儿,论收礼之多,那姓贾的可远远排不上号,收的比他多比他早的官老爷比比皆是。”老卒悠悠道。
“还不是那贾统领朝廷里没人,他那支队伍如今又势微,可做可不做的事,拿他开刀也翻不起什么浪。”小卒随口应道。
“对咯,但还有一点。”老卒望向远方,自顾自缓缓说道:
“拿或不拿,杀或不杀,在那姓贾的之后,上上下下都会知道,说到头还是咱们将军大人一句话的事。”
“收礼的口子一旦打开,总会少不了眼红的人。”
“人拱起来才能成众,就算是将军大人也得考虑自己的嫡系部将,考虑他们会不会动歪心思。”
“所以改不取不收为统一上门缴取这事儿,看似管不住才给放开,实则已经管住了。要不说怎么死的是那姓贾的嘛。”
干瘦小卒思忖片刻,问道:“那……在你这老家伙看来,哪一条占的可能多些?”
“党羽派系里边的道道,你我小卒哪猜的出来,也许都有,亦或都没有,又可能随便占了哪一条。”
干瘦小卒长吸一口气,叹道:“如此说来,这些百姓的命运,从封城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们本就不该心存侥幸的。”
“要怪只能怪最开始那些,的确算是侥幸逃了出去的聪明人。”
“如今已成屠城之势,就不怕那些人走漏消息反过来……”干瘦小卒开口问道,想到了什么,话说一半又戛然止住。
老卒偏过头看向干瘦小卒,四目相对,缓缓道:
“我要是他们,往后就夹起尾巴过日子。”
某种默契下,二人一时不再言语,默默前行。
整个世界很冷。
很静。
也很臭。
难得有些动静,也不过是某些和他们一样的小卒,高喊着清剿神教余孽冲进某户人家,伴随女人孩童的惊叫啼哭,为这座人间炼狱新添几具血肉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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