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金色的女儿红8(2 / 2)

“哎,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哈哈哈……”看明白了其中的事,汪于仁也豁然开朗了,“女儿啊,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自己知道就好,就别让你的兄弟姐妹们知道了……”

到夜幕降临,流源家的院里和院外都亮亮堂堂的;电灯线穿过房梁、绕着晾衣杆,垂挂着的灯泡散发着温暖的灯光,点亮了何仰敬与汪德萃的婚礼宴席。

菜色的品质已无须赘述,从前菜开始,不论是选材用料还是烹调的讲究程度都已经是禄州的最高水准了;宾客们无不沉浸在美食给予的享受中,这场面对婚礼来说有些太过安静了,但对于厨师世家的婚礼来说,则是再热闹而热烈不过了。

但在其中仍有不同的声音,当然这也是自然的事,总有人愿意把自己困在围墙中,将自己和众人的喜悦隔绝;当然,如果没有这般声音的存在,美好的,也不会被衬托得那么耀眼。

王意德的座位就像是被刻意安排好的;他所在的酒桌被安排在距离主桌最远的地方,而与他和他的家人们同席而坐的,则全是何仰敬早期的同事和玩伴,王业明自然也在列。

“啧……这个菜差点意思……”王意德一边吧唧着嘴吃着,一边挑着菜品的毛病,“哎,这个味道不正宗,这根本是瞎做嘛!”

不过同桌的人也只是静静地吃着,完全没把王意德的话当一回事;可能是早有默契,也可能是因为王意德是这一桌上吃得最多的人。见没人答声,王意德自己也觉着没意思了,“哎,没什么好吃的,还是喝酒罢!我要去主桌敬酒,你们有谁要跟着一起去?”他说着就拿上啤酒瓶和杯子,起身要走。

“诶,诶,意德叔……”王业明就像是和王意德思想同步一般,在对方还未完全站直时就已站起,还一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一手将酒杯送至对方面前,“……您看,这还没到敬酒的时候,大家都吃着呢,您要想喝啊,我陪您喝!”

王意德一把推开王业明的手,呵斥道:“这轮得到你说话吗?什么时候该敬酒,我说的算!”

“我说啊,这还真不是您能说得算的。”坐在王意德对面的,一直未发声的陈有希说话了。他三十出头,留着精神的短发,面容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啧!你又是谁啊?”王意德不耐烦地问道。

“我是仰敬的前领导。”

“哈!那不就是个队长?”王意德立马就搬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我告诉你,我认识的……”

“当然只是个队长,而且现在还是;只不过从‘交’字头换到了‘邢’字头。”陈有希直勾勾地看着对方说道。他的眼神就像可以看到对方心里那样。

“切,那又如何?”话虽如此,王意德还是坐下了,“你想说什么?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这职位能管得到我?”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在介绍我的职业;我相信您一下就能想到我这个职位可能接触到的人和关系,这是您擅长的,对吧?”陈有希微笑着,慢慢地说道。

但在王意德看来和听来,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所以呢?”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自然了。

“所以,我善意地提醒您,我只想安静地吃顿喜庆的饭;虽然我不喜欢摆弄关系,但如果有必要去对付一些靠关系爬上去的人,那就是应该的。对吧?新盘乡雨伞厂的王主任。”

在陈有希的话中,王意德听到了满是恶意的威胁,这也让他彻底安静下来了;因为在他的感受中,在他用闪烁的目光刻意地捕捉来自同桌人目光中的恶意时,他感觉自己已成为了处境无比危险的众矢之的了,而且还是被人刻意安排的那种;他大口地喝下了整杯啤酒,好让自己能平复下来。

王丽霞偷偷地观察着王意德的神色,再快速地扫过酒桌上所有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神,而最终把目光落在菜上;她能想到的,让这凝固的气氛溶解的方式就是为父亲夹菜了。“阿爸,您尝尝这个……”她的丈夫王连生从开始就凝在那不敢说话也不敢有任何太大的动作,看到妻子动了,也就配合着为岳父倒酒。“爸,您喝酒……”可能他们觉得这样会让父亲好过一些,或者会让这一切显得没有那么尴尬。

这尴尬当然不是只有王连生夫妇感受到了,王业明也感受到了,他连忙举起酒杯。“来,来,我们桌先喝一个,先祝仰敬新婚快乐!”

也许陈有希维护何仰敬的举动有些过于直白了,而影响到了一时的喜庆氛围,但也是稍纵即逝的;毕竟,喜悦是可以共享的,而阴郁的就只能独自琢磨了。

王意德的阴郁不会带动身边的人;汪德馨的也不会。

在主桌,汪、何两家人交谈甚欢。何世杰挑起了话头,“德芸姐,你在哪里工作?”而汪德芸也是开朗的人,“纺织厂”,“那很好诶,听说待遇不错!对了,仰敬开的店有去吃过吗?”,“去了,去了,那做得太好吃了!”这其间自然还少不了活泼的汪德业,“她们都不带我去吃!”,“你要上学不是?”

“我跟你说啊,我去年,一看到德萃啊,就喊她孙媳妇了!”何流源握着汪于仁的手、看着汪于仁的眼睛,“那是一种直觉啊,我认定了。”

“那好巧啊,”汪于仁把另一只手叠放在何流源握着自己手的那只手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第一次看到仰敬的时候,也就认定了这个孩子,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他做的菜,都是一等一的。”

“那还真是有缘分,”王桂梅有些欣慰地说道,“难得德萃愿意等仰敬这么多年,真是难为这孩子了。”

“好啊,好啊,结了,这就好了。”何地旺难得在何流源面前露出眉开眼笑的表情。

“菜……好说,毕竟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做厨的,要教好一个孩子不难,”但何流源的表情突然有些沉下来了,接下来的话,他只说给汪于仁听了,“但做人……到底好不好,你还得看他是为了别人做好,还是为了自己做好;要为了自己,才是真的好,才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噢?您是觉着他现在忙着筹备开酒楼不是为他自己?”汪于仁也压低了声量,问道。

“这孩子重情。怪我啊,以前老是和他说希望能重开我阿爸的酒楼,他就给记住了……”说到这里,何流源的神情不只是沉了些,还暗淡了些。

“您啊……恕我直言,我不这么看,”汪于仁的神情与何流源的完全相反,是透着光的,而且和他第一次看到厨房中的何仰敬时的神情几乎一样,“他在做菜时的那种投入和追求,对细节的那种周到,如果不爱这件事是做不到的。”

“那是做菜,和开酒楼是很不一样的,”何流源语重心长,“做菜,只要顾得自己开心,自己又爱做、又爱吃的,那别人一定喜欢。开酒楼,那就复杂多了,首先得让一起做事的人和自己想的一样、相信的一样,这才能有好的菜色;那还意味着得养活这些人,总要让人能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吧?”

“那确实是必须的。”

“如果生意好,那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何流源继续说着自己过往的经历和眼前的担忧,“但一年可以,两年、三年呢?没有人可以在这些事情中保持为自己而活。我一生到此,才想明白,我喜欢的就只是做菜,而不是酒楼啊,就不知仰敬什么时候能想明白了。”

“也许……”汪于仁还是乐观的,乐观是来自对何仰敬的信任,“孩子们自己会找到解决之道的。”

“那当然的,那肯定的,我的孙是一定可以比我做得好的。”何流源对何仰敬也是信任的,也是心疼的,“只是眼下真的是不容易,我看着他到处拉人入伙,看着他拉着别人筹钱;但那些人根本就和他不是一类人,也不能真正帮上他,我都能看到他们未来只会跟仰敬要钱的模样,我都能看到啊,仰敬就因为一时心急而让自己没有办法为自己而活的模样。”

话到如此份上,汪于仁也真正地理解了何流源的担忧,他也开始陷入了思考之中。

何流源继续说道:“我知道仰敬敬重你,也总是夸你。你若是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帮忙劝劝他,就算真是要开啊,也慢慢着来,别要去欠这些无谓的人情。”

“但箭在弦上了,真的劝住了,真的叫停了,又怕仰敬拉不下这脸面,”汪于仁在心中品味着何流源的话,却流露出惭愧的神情,又夹杂着几抹领悟的笑,“但这也好办。我原先是有打算的;但听您一番话,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是您说的那一类人,我好像真的是想通过把钱拿给仰敬开酒楼,好让他欠我人情,好让他能一生一世对我女儿好;被您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如果他是为了我的人情而活,那他又是谁呢,那我女儿嫁的又是谁呢?”

“你是说你想拿钱给仰敬开酒楼?真没想到啊,仰敬遇到个有钱的岳父还不自知啊。”

“哈哈哈……存着存着,半辈子过去了,也就有了,”一念之转的坚定,让汪于仁又再爽朗地笑起来了,“但我不再那么想了,不是拿,而是借,还清后,再无亏欠。您看,这样是否合适?”

何流源闻言而止,他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算熟悉的人,从对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对何仰敬的爱,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善意;但他还是决定要把话说得更清晰明确一些。“这钱不少,该是你的所有积蓄了……我明白,你是想让仰敬通过还清借款来放下欠你的人情,这对他来说很难;而且,你能做到,你的孩子们能做到吗?这太难了。”

汪于仁坚定地说道:“到目前为止,这个事只有我和德萃知道,到以后也是。你可以信得过我,也可以信得过德萃。”

但何流源未立马给出回应,他还在思虑中。

“或者……这么说,”汪于仁看出对方仍有顾虑,“你们何家人是怎么看一个人的品德的?”

何流源脱口而出:“看菜,也看这个人做菜的样子。”

汪于仁笑了,他明白自己是真的遇到知己了。“那这样吧,等一会敬酒的时候,您尝过了我做的璞玉丸,再喝过了我酿的女儿红之后,您再看我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女儿红?”何流源被调起了兴趣。

“对!女儿红,我在德萃出生那天为她酿下去的臻红酒。”

这天的宴席由何仰生以及何仰义、何仰东兄弟两操持。为了两年之约,三人不再按照传统的办宴班子那样分工,而是以更加灵活的方式,好让何仰义、何仰东兄弟二人能尽快地提高厨艺水平。

“阿东,今天的松果鱼切得不错,酱汁调得也刚刚好。”何仰生一边刷着锅中留下的松果鱼的酸甜酱汁,一边肯定着何仰东的表现。在这一年间,何仰生最大的成长,就在于他也能与何仰敬以外的人合作无间了。

“哈哈哈,谢谢阿生哥夸奖,看来我就快要出师了!”何仰东已经可以一面熟练地切着装饰太平汤的胡萝卜和笋,一面与何仰生交流了,“今天这太平汤有点特别,为什么要把璞玉丸也放在里头?”

“这是亲家公的手艺,他也想让仰敬的亲朋好友都尝尝,所以就特地做好了送来的。”何仰生边说着,边在大锅中烧开了水,并往其中下入了30颗璞玉丸。

“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可比我们平时用的要好多了,鳗鱼肉用得多,竟然还能更弹牙,还没有腥味。”话语间,锅中的水已再次沸腾,何仰生加入盐和虾油调味,便起锅将璞玉丸以每碗5颗的数量连着汤水分装在了六个小碗中,“来,仰东、仰义,还有叫大姐也来;趁这太平汤还没蒸好,都尝尝,葱花、香油、醋和胡椒粉就按自己喜欢加了。”

何仰东往汤里加入一勺醋、一点胡椒粉、几滴香油和一小撮葱花,搅匀后舀起一颗尝了一口。“还真是!很鲜、很甜!”

何仰义也感叹道:“对,这口感比我们乡里那家做的好太多了,一口就吃出是鳗鱼,不像那家,就只能吃出蕃薯粉的味道。”

“诶!真好吃啊!”,“没错,真好!没吃过这种。”,“亲家公有开店吗?”三位大姐也吃得甚是满意。

“诶!时间到了,别蒸烂了。”何仰东突然想起了蒸笼中的太平汤,立刻放下手中还没吃完的璞玉丸汤,就奔了过去。

看着何仰东的背影,何仰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虽然辈分相同,但何仰东就真的像是他与何仰敬共同带出的徒弟一般。

“阿生哥!这都蒸好了!准备摆盘上菜!”

“好叻!仰义,开女儿红,分装上桌!”

为了保持太平汤内的食材摆放得美观而整齐有序,且有着恰当的熟成度;在制作这道汤时,一般都是以完成品的样子,整碗放入蒸笼蒸熟,再以煮至刚好断生的食材来装饰。

何仰东用筷子将胡萝卜花与笋片花错落有致地点缀其中,便完成了所有太平汤。“都弄好了,大姐可以上太平了。”

“等一下,汤要和酒要一起上。”何仰生说道。

何仰义终于在轻敲慢凿并拨落擦净所有封坛的泥土后开启了酒坛,他刚一开坛就感叹道:“哇!你们快来!”

何仰生与何仰东刚一凑近,就被浓郁而纯净的酒香包裹,在其中闻不到一丝刺激的杂味;何仰义小心翼翼地勺出一勺酒并稳稳当当地倒入红色的长嘴酒壶中,生怕错失一滴美酒。在灯光的衬托下,这24年的臻红酒闪烁着金色的光。

“真是金色的!”何仰义继续感叹着,“我早听人说臻红酒只要过了20年,就会变成金色的,我当时还不信。”

何仰东深深地将酒香吸入。“这也太香了!”

深知弟弟爱酒的何仰义提议道:“我先打一杯给你尝尝?”

“那不行!这还在做事,等一会完事的也来得及。”

何仰生拍了拍何仰东的肩膀,说道:“好,你们装好就让大姐上菜,我去准备鞭炮。”

“好。”兄弟两异口同声道。

待一切齐备,何仰生站在离宴席不远的地方燃放了长长一串鞭炮。随着鞭炮炸响,何仰义、何仰东和大姐们便分别端着女儿红和太平汤送上酒席;随着鞭炮炸响,喜娘便从屋里走到院子,清亮的嗓音和祝福的话语也随之而来。“鞭炮响太平,美好齐相迎!今天的宴席最太平,亲家公亲手做的璞玉丸有水平;今天的宴席最是红,亲家公亲手酿了24年的女儿红!”

转变的人、金色的酒和红火的鞭炮,这些景象暂时抚平了何仰生心中的困扰,也让他更愿意相信未来可期;虽然,自然心中还有着怀疑,也在望见于众人瞩目中登场的何仰敬和汪德萃时化解了,化作了喜悦的笑容。

何仰敬身着红色长衫,他笑得开朗,一边前行一边双手作揖感谢谢到场见证的宾客;汪德萃身着红色旗袍,在红妆下更显娇艳,她略收敛地挽着何仰敬的手臂,跟随着丈夫一路以微笑、点头来答谢祝福。

“好般配!”,“恭喜!恭喜!”,“仰敬,今天的菜太好了!”,“新娘子,你阿爸做得璞玉丸真好。”,“新娘子,你阿爸酿的酒太好了!”……就在不绝于耳的祝福与夸赞声中,何仰敬、汪德萃这对新人来到宴席的主桌;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敬各自的直系血亲长辈。

这时,何流源正细细品着璞玉丸,再配上一小杯金色的臻红酒,似是在享受中,又像在思考中,而不语。

而汪于仁则是静静地等待着何流源的评价与回答。

两人就像完全隔离于宴席的热烈之外了;直到喜娘那不得不关注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新郎、新娘,敬男方爷爷。”

何仰敬和汪德萃同时端起酒杯敬向何流源,何流源却突然对汪德萃竖起了大拇指,他微笑着说道:“孙媳妇,你阿爸真是好,好样的!”他说完又转头拍了拍汪于仁的手。

汪于仁眉开眼笑地回应道:“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

何流源也笑开了。“哈哈哈,好啊,好啊。来,喝酒!”

这突如其来的,让何仰敬和汪德萃一下就蒙住了;还算知情的汪德萃是如此,完全不知情的何仰敬就更是莫名所以了。

好在这爽朗的和释怀的畅声欢笑把宴席的热烈推到了最高峰;身在其中的何仰敬虽不知情,但也已确实地置身于人生中能接受到的最强烈的爱中了。

在喜庆的欢乐中,宴席逐渐落幕;不带一点杂质,也不留一丝遗憾。

终于放松下来的三位厨师,各有各的放松方式。

何仰生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喝着一杯热茶。

何仰义、何仰东兄弟两则是终于喝上了金色的女儿红。

“这酒真是太美了!”何仰东感叹着,又好似借着酒劲遐想,“不知道德馨那一坛会不会更美?”

“啧,我说你,就别想了,”亲哥说话总是不留情面的,何仰义说道,“那看着就不是你能够得着的人。”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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