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坛八味的传承(2 / 2)

“哪是今天啊?”但王桂梅可不打算含蓄,“天天都这样,好说道。小妹你别管他就好。”她又转向在座的亲家,“亲家公、亲家母,让你们见笑了,这个人呐,说不清楚怎么回事。”

听到妻子的话,何地旺是不悦的;他不好说道他人,也认为应该尊重领导。“但他毕竟是领导……”他刚想开口,就被打断了。

因为王桂梅的一句大实话,把何流源没说出口的话也给引了出来。“说得清楚啊,不就是手上没正事,凡事一张嘴吗;见不得我们阿生好了,就又嘟着嘴来闹了。怪就怪啊,我当初不肯收他为徒,也还好没收啊,看看他这孬模样。你们啊,别理会就好。”

“是啊,是啊,就您家的这手艺,不赚钱都难啊。”好在,从宴席的凉菜到头盘,都让谢福芳的父亲谢端华甚是满意。

但谢福芳的母亲刘翠莲还是有些不满的,她从入座起都沉着脸;到王意德挑起事端了,也勾着她把心中的不满表达了出来,她对谢端华抱怨道:“肯定是能赚钱的,就是不太够;本来我们家阿芳这样的姑娘,怎么也得要小洋楼配三大件,可如今呐,是楼也没起,件也没齐。”

“诶,你又说这个,”谢端华急忙向妻子甩去脸色,他压着声音,严肃地说道,“阿芳的大喜日子知道吗?也不懂看场合!”

何流源直当没听到,他转头对汪德萃说道:“孙媳妇啊,你得记好咯,当那种人不存在,以后也是这样。”

来自长辈的认定让汪德萃欣喜;不论是真的,还是玩笑话,对她来说,都好。“哈哈哈,您真爱开玩笑,还没过门呢。”

“啊?我以为都过门了呀,仰敬这孩子,真是的。”何流源对旁座的何仰生说道,“仰生啊,你得好好催催你弟弟了。”

但何仰生似乎陷在什么事情里了,并没有给出回应。

何流源用手轻轻地碰了下何仰生,“仰生啊,”待到对方有了反应,才接着小声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别管别人怎么说……”

“不……没事,就是,想点生意上的事……”何仰生还有些恍惚,他随便就找了个借口。

“生意上怎么了?还好吗?”何流源顺着话问了下去。

何仰生有些没有底气地回应道:“嗯,好,还不错。”

何流源是了解何仰生的,他试探道:“你就没想过,把工作辞了,和你弟弟一起做?”

“额……”一下就被问到心里了,何仰生一时语塞,顿了一小会才想到说辞。“您废那么大劲帮我打点的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

“我是无所谓,而且现在和那时也不一样了……”何流源说到一半,注意到了何仰生为难的神情,话锋一转。“……我就随便问问,主要啊,还是看你自己。”

这让何仰生稍微放松了点。“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了,赚得也够。”

“噢,够……”何流源明白,话该停了。“……那就好,那就好。”

时间也是刚好,负责婚礼流程的喜娘适时地找了过来,她对何仰生轻声道:“东家,该见面了。”

“诶,好。”

何仰生来到屋内,看到已妆扮好的谢福芳;本就高挑秀美的她在红妆和红装的衬托下显得更美了。这让何仰生暂时放下了心中之事。“阿芳,你今天太好看了。”而谢福芳的回眸一笑,更是让何仰生也露出了笑容。

“你今天也特别帅。”谢福芳的笑对于此刻的何仰生来说,就像一剂良药,也让他下定了某个决心。

随着喜娘清脆的嗓音,何仰生和谢福芳身着喜服亮相在众人眼前。先从直系长辈所在的主桌开始,到旁系长辈所在的桌子,收下了长辈们表达祝福的见面礼金;再到同辈亲戚、朋友和同事所在的桌子,收到众人祝福的礼物,婚礼的见面流程礼成。依照传统,谢福芳回到房中更换“敬酒服”。接下来,卯足了劲的何氏美食就开始在宴席间荡起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辞。等到太平汤上桌,鞭炮声起之时,身着敬酒服的谢福芳再次登场;由何地旺、王桂梅夫妇和谢端华、刘翠莲夫妇带着何仰生、谢福芳这对新人,循着在座宾客的远近亲疏开始逐桌敬酒。

就在何宗宅的热情和众人的祝福中,婚礼圆满结束。依照习俗,离席的宾客们会来到主桌,依次向何流源、何地旺以及何仰生道贺,之后再离开。

听着众人的话,何地旺甚是欢喜;但何流源与何仰生却好像各有各的心事。

何地旺、王桂梅夫妇将何流源搀扶回了他自己的卧室;由何地旺帮他擦洗了身子,换上了睡衣,并扶上了床。何流源刚要躺下,突然就抓着架子床的柱子坐正了起来,他还有些着急地说道:“阿旺啊,快把仰敬叫来。”

“诶,好。”何地旺有些不解,但也只好答应了。

不一会,何仰敬便来了;他还穿着先前的衣服,从衣服的袖子和胸前的大量水渍以及腹部有着模糊的围裙形状的干燥区域可以看出,他此前还在清洗灶台和厨具。“怎么了?老爷子。”

何流源急切地招着手,“来来,坐。”何仰敬刚一坐下,他就问道,“我问你啊,仰生的生意怎么样啊?赚钱吗?”

何仰敬答道:“挺赚钱的,卖得很好,还没有店租成本。”

“那……怎么,怎么没备齐三大件啊?”何流源有些可惜地说道,“让人阿妈不满意了,这以后的日子啊……”

“这嫂子家里人也真是,”何仰敬有些为何仰生抱不平了。“再赚钱也不可能一年的时间就把三大件都备齐了吧?以后再补上不就好了?”

“一年……”何流源这才反应过来。“是啊,我真是老糊涂了;仰生这生意才做了一年,再怎么样啊,也不够。那他……怎么不等赚够了,再结啊?”

“阿哥这不是怕您等急了吗?我当初也是跟您说,赚够了再结,您还跟我讲……”何仰敬说到一半,见何流源的状态似有不妥,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何流源恍然大悟,他像是心里被猛地掏空一般,没了气力。“噢……原来是我啊……”

何仰敬试探地问道:“阿爷,今天是阿生哥大喜的日子,大家伙都欢喜着,我看您怎么有点……”

“对啊,有心事。”何流源不打算让何仰敬猜,他本来想说的就是自己的心事,在一番对话后,更是明确了,“我啊……我在想,当年啊,我们兄弟几个都有了钱,就没人再想管着阿爸的酒楼了,而是啊,都做起了舒服的营生。我呢,就靠着他留给我的钱财做起了田地的买卖。”话到此处,突如其来的懊悔锁住了眉头,他顿了下,舒展开眉头,继续说道,“虽然后来田地也都没了吧,但总归还是能够养活地长、地旺和细绢三兄妹的,也把他们三家人都照顾得不错;”他又停了下来,把手搭在何仰敬的腿上,看着对方,就像在期待对方的认可。“祖上的手艺啊,我也是一点不落地传到了你和仰生的手上;应该说,我无愧于见何家先祖了。”

何流源所说的话和说话时的神情,都让何仰敬感到不安。“阿爷您怎么突然说这些……”

但何流源自己却在诉说中得到了安宁;他也好像能感受到,也能接受自己当下所处的阶段了,他平静地说道:“树叶啊,到了要落下的时候,自然就想起根上的事了。”

何仰敬的不安急切地冲击着他的鼻头,“但您的身体还是很……”他像是对何流源说着,却是在对自己说着安慰的话。

何流源当然是明白的;不论是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对何仰敬,都是明白的。“我自己明白的,”他微笑着拍了拍何仰敬的腿。“只是啊,这时代突然变了,虽然有些波折,但终归是太平了,这是好的;但也有啊,让我想不明白的。”

“您说……”此时的何仰敬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也无法在强忍住泪水的同时再说出更多的话了。

“我本纨绔,再经历时代变迁,手上留下的钱财是所剩无几了;地旺啊,随大流务工一世,再因为燕音的事,也不剩钱了;到了你和仰生这,虽然有了青出于蓝的本事,但我们却没能给你们留下安身立命的本钱。想到这里,我又是有愧的;”何流源思来想去,还是向何仰敬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如果当初,我能继续经营阿爸的酒楼,那无论如何,走到今天也是能有个底子留给你们的。那你们也不至于这么辛苦了……”也许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

“阿爷,我……”何仰敬话说一半便已哽咽,但他又必须表达;就只能用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我可以……自己开起来的。”

“是吧?是啊,我孙子当然是可以的。”何流源才稍感宽慰,却又顺着这短暂的放松滑落到更深的愧疚之中,“我啊,我这些年,都是没过了自己这关;是希望靠着我们家让宗族兴旺,却没能教好地长和地旺,还把责任都推给了那什么‘父不授子艺’的狗屁传统;是我自己对阿爸有愧疚,却在不知不觉间把这念想留给了你;是我自己没有守住家业,却还想着要人丁兴旺。结果啊,反倒是把所有压力都给到了你和仰生。”好在,这愧疚的终点是醒悟。“我突然觉得我这一生到头,好像是什么想要的都没得到;但我又突然在想,这些我想要的,真的是我想要的吗?如果,我再没心没肺些,让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是不是会不一样,我是不是能活得不一样,你和仰生是不是也会活得更自在一些?”

但何仰敬却让自己的内心停留在了何流源的愧疚中;他也终于没能留住眼眶中的泪水,虽然悲伤的情绪就在雪崩的临界点上,但他还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希望能够停止何流源本已停止的自责。“阿爷别担心,我没有压力……”他也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将何流源本不希望他背负的,背负了。

尽管何流源自己已经释怀了,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说道:“对,别有压力;好好啊,过你自己的人生吧。酒楼,开不开都行,主要看你自己喜欢;结婚生子吧,也随你自己的心意,关键要把日子过得舒坦。别像我一样,临了临了,还留着遗憾;别有那些不必要的负担,就不会有遗憾了。”

但在何仰敬听来,却满是遗憾;他还把这遗憾归咎于自己了。

这一夜,对何流源来说,是轻松而短暂的,他睡了个久别重逢的好觉;而对何仰敬来说,却是漫长的。

何仰敬独自走到了大门外的空地上,发现宴席的收尾工作已完成,一切都被收拾得当;这分明是见过无数次的场景,却在这个晚上让他突然感受到了曲终人散的落寞。他再回到家中的院子,发现何仰生正一人独坐院中;这看似巧合的巧合,推动着他,让他看到了新曲的开端。何仰敬快步向前,坐到了何仰生的身旁。“阿哥,你怎么自己在院子里待着?”

何仰生明显是有心事,等到何仰敬坐下说话了,才反应过来。“噢,你嫂子喝多了,就早早休息了;我就自己出来透透气。”

何仰敬自然是明白何仰生的心事和他自己的如出一辙,他正有找对方商量的意思。“那刚好,我们兄弟俩聊聊。”

“嗯。”这也是何仰生需要的。

何仰敬说道:“其实我们现在手上做的生意都挺赚钱的了。”

“嗯,还不错了,比其他人高得多了。只是……”何仰生显然还是对自己不满意。

“还是慢了点,对吧?”何仰敬认为大哥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他就顺着自己的想法往下说了。“总感觉已经不错了,但还是差一点;觉得钱够结婚了,但好像不够一个完整的家;觉得钱够生活了,但好像又不够留给孩子。我以前想多赚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现在觉得是想让整个家族更好,让未来的孩子过得轻松。”

“我说的不是……”何仰生刚想否认,却不由地觉得弟弟说得有理。“……但如果能那样,自然是最好的了。只是很难。”

“我想过这事。”何仰敬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看到的更细了,和大哥说话也更有底气了。“如果只做简单的小吃,就算一个人负责一个岗位,不管怎么做都是会闲下来的,座位也会空出来,因为出来吃饭的人还是太少,又不可能所有人同时都想吃一种东西;但工钱和店租是不会变的,本来就只做三餐的时间,吃饭时间来的人不够多,付出去的工钱和店租就浪费了。而且,卖得少了,进得货也就少了,那进货的成本也不会变低。那我们能赚到的钱就是少的。”

“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何仰生也几乎是第一次完全认可了弟弟所言。“但要如何解决?”

“还是要开餐馆,做更多种类的菜,这样可以满足更多的客人;有了更多的客人,就不会浪费工钱和房租了;而且人们不是不会去餐馆吃饭,而是我们这里没人开。其实一个人吃饭是最贵的;菜的味道够好,那四个人两菜一汤就够,多来些主食就饱了;但如果四个人分开吃,不管是食堂还是小吃店,都要单独点主食和配菜。”何仰敬细细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其实和亲朋好友一起到餐馆吃饭,花的钱是更少的,只要这家餐馆的价格不贵。”

“嗯……有道理。”何仰生也开始仔细思量。

“而且,如果这家餐馆够大,还能做宴席的买卖。”何仰敬总算说到重点了。“第一,餐馆更容易有长期合作的供货商,他们的供货价比办村宴临时供货的要低得多;第二,餐馆有固定的员工,他们的工钱如果按天算,也要比办村宴临时叫的人要低得多;第三,再扣掉桌椅和碗筷的租金;第四,在餐馆办宴,不管是环境还是卫生,都比村宴要好得多。所以如果办宴的价格不变,那客人就能在更好的环境里吃到更卫生的饭菜;我们还能赚到更多的钱。”

“嗯……”显然何仰生还是有所担忧。

好在何仰敬没有遗漏。“而且,你还不用担心春满园;他们还是卖贵的,我们只做实惠的。不用比。”

“我听明白了,就像禄味楼。”过往的回忆猛地袭来,何仰生一下就明白了。

兄弟同频,让何仰敬异常欣喜。“对!就像禄味楼。用两年时间准备;两年后,我们重开禄味楼!”

“你……有把握了?还有,本钱……”何仰生虽还有担忧,但却也不再拒绝了。

而在此时的何仰敬看来,这事已十拿九稳。“我是这么打算的;两年时间,我会多跑市场,多结识些供货商和菜贩,增加炸肉片的销路,然后再多想几样小吃让仰义和仰东一起来做着卖;之后,如果宗宅里有更多的人想要和我们一起做,就都加入进来,我来负责销路;到两年后,我们把赚到的钱凑到一起,如果不够,就再向宗宅的人借一些,到时候能开多大的,就先开多大的。”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