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锅边糊(1 / 2)

1983年1月13日,大年三十。

禄州的年夜饭,是男人们的天下。从中午开始,何仰敬家里的厨房就没歇过火。

何仰生处理好鸡、鸭和猪肉;并将鸡肉、鸭肉、鸭胗和猪肉分切成一口大小。“阿敬,大肠处理好了没?过一会我要用大锅熬高汤。”

“那你先弄,我这边还要一会,”何仰敬还在用醋和番薯粉清洗着猪大肠的内部,并仔细地撕去其内的肠壁和多余脂肪。“这!还没弄干净。”

何仰生支起大锅,加入水和姜片,并在开火后投入大根猪骨,再倒入禄州老酒。“今年家里的鸡鸭都养得不错,肥的很。”

大肠洗得,何仰敬又仔细地冲了几遍水,再将其放入食用碱水中揉搓。“猪也不错。这是哪家的?”

兄弟两还是像往常一样,聊着天也一点不耽误手上的活;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聊天了。

食材的切配基本完成;猪骨在锅中也吐完了血沫。何仰生打捞起最后一点浮沫,“阿义家的。”食材的话题也将尽了;他还是决定问起自己内心逃避了许久的事。“额……阿敬,这一年,店里的生意怎么样?”

何仰敬倒是没什么负担,“还不错啊,”他可能早就忘了和大哥的那次争吵;只是一心钻在事业中。“但是,感觉也就这样了;市场里的人,该尝的,都尝过了;生意是稳定了,但也没有提升空间了。”

何仰生更关心收入的问题。“赚了多少?”

“店里卖的,加上别人帮着卖的;再扣掉一些必要费用;有800。”何仰敬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着。

却让何仰生无比惊讶。“这么多?”

毕竟在当时,普通人的月收入仅有35元左右。

“算少了,一年到头就没剩多少了。而且你知道的,其它费用是越来越高了。”何仰敬当然是不满足的。

但对于何仰生来说,已是梦寐以求的收入了。“有这么多就很好了!你就好好做吧,赶紧存够钱,该结婚了!今天阿爷又催我了!”

“那不是催你吗?”一提结婚,何仰敬就开始推脱了。“有我什么事?”

“你要知道,阿爷的身体是真不行了。而且他疼的是你,”说到何流源的身体状态,何仰生显露出力不从心的沮丧;他把更多的期望寄托在了何仰敬的身上。“当然是更希望能看到你结婚生子了。”

“还不行,我还不行。阿爷他想看到的……”说到这里,何仰敬有些哽咽了,他当然是不想何流源失望了;但他相信何流源想实现的,绝不仅是抱得曾孙那样的平凡期望了。“反正就是赚的还不够,我打算换个更高收入的。”

“这么快就换?你就不能安分点?万一……那还要阿爷等多久?”何仰生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何仰敬信心满满,“放心。越做越有经验,只会越赚越多。”但他觉得何仰生是无法理解的,就想聊些别的。于是,他问道:“说正经的,你和嫂子,日子定了吗?”

不巧,问到了让何仰生沮丧的真正原因了。“怎么看……”何仰生有气无力的,就像肩上无形的负担突然有了真实的重量。“也要明年吧,彩礼还不够。”

“嗯……阿哥,”何仰敬一下就看出了何仰生的难处;毕竟,对方的收入是有数的,结婚所需的费用也是有数的。他想着要帮对方一把。“我如果做别的,说实话,一个人有点做不过来。要不,你辞职来和我一起做?”

但无论如何,辞职做生意,完全超出了何仰生可以理解的范畴。“哎!开什么玩笑!”

天色渐晚,年味渐浓。黄螺血蚶拼盘、果香肉、炒鲜香、松果鱼、坛八味、璞玉丸宣纸肉汤、杂烩汤、膏蟹蒸糯米饭和甜芋泥团圆摆开;一桌经典的禄州菜丰盛了年夜的餐桌。

和往年一样,何世杰、何燕音一家在何流源家中共进年夜饭;他们夫妻两站着,抱着何尧。已入座席中的何流源、何地旺和王桂梅正一同逗着还在牙牙学语的何尧。“叫阿爷,太爷。”,“阿……阿,爷爷,太……”,“哟,好乖噢!”

待到何仰生、何仰敬兄弟两收拾好厨房,落座席中;年夜饭正式开始。

何流源看着一桌子的美味,甚是欢喜,“好啊,好啊。”他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让自己靠近了餐桌,拿起了筷子,对何仰生、何仰敬兄弟两说道:“这桌子菜,有点当年的意思了!”这“当年”,指的当然是何家曾经的,最风光的时候。

但何地旺却有些不满,“哎,当年是当年;现在不一样了。”虽说他已年过五十,但也不会直接顶撞父亲;再有不满,也只好,也正好,转头说给儿子们听。“这样太浪费了,不能只想着现在享受;还要想想以后。”

“过年嘛,就要丰盛一点。”何仰敬自然也不会顶撞父亲;他为的是试探父亲的意思。“别担心以后,今年赚了不少钱。”毕竟,在他开店以后,已少有时间与家人在一起,自然也就少了沟通。

“赚再多,能有你原先单位的工作好?”面对何仰敬,何地旺多少还是有点压不住火气。“怎么做都是百姓,当不了官,什么都没用。到头来,也就是别人一句话的事。”在何仰敬开店以后,就开始躲着他了;而他自己,其实也在躲着儿子。

因为每每想对何仰敬说教,就一定会受到父亲何流源的打压。“那不一定,就算当了官,那还不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而每到这种时候,何地旺也只好对着妻子王桂梅小声叹息了。“哎,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说不明白。”

可能是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当然也可能只是肚子饿了,何尧指着餐桌上的甜芋泥叫了起来。“啊!那个!”但无论如何,效果都是好的。

“哎哟,哎哟。好啊。”何世杰顺着儿子所指,“阿尧已经懂得要吃东西了!噢,是想让你阿爷帮你拿吗?”将这无邪的讨好导向了岳父何地旺。

“诶,阿爷给你盛。”何地旺立刻眉开眼笑,他立刻起身舀了一大勺甜芋泥放在了抱着何尧的,何燕音的碗中。

“哈哈,阿……爷。”何尧笑了,本就胖胖的小脸蛋更鼓了些,更可爱了。

“阿敬啊,赚钱是重要的,但结婚生子才是正事嘛。”何世杰看看笑弯了眼的王桂梅,再看看合不拢嘴的何地旺。“你和阿生哥得抓紧了,这样才能让阿爸和阿爷早享天伦呐。而且,你看,孩子多可爱;要不是因为那院子太小,我和燕音都打算再要一个了。”

“那当然,那当然!”何仰敬一下就听出了何世杰的弦外之音,“但结婚这事,还是得先赚钱;不然,哪来的礼金和办宴钱?再说了,盖房子也是要钱的。对吧?”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反问道。

何世杰没想到对方会说得如此直白,这让他一时语塞,“这个……”他又开始左看看,又看看,“其实父母长辈都会为子女想的嘛。”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何流源的身上。“想必阿爷那,早就为你和阿生哥存了一笔结婚钱了吧。”

“哪里还有?”没想到王桂梅突然发声了。“阿爷的钱,在为他们打点工作时,早就花完了。”

何流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何世杰,“是啊,早花完了。我本纨绔;是又爱笔墨丹青,又爱花鸟假山;怎么会留下钱来?”接着嘴角一挑。“我也从来不担心阿生和阿敬;我孙辈的本事,何须我担心啊?又岂是一般庸才能懂啊?”

“啊……是是是,哈哈哈。”何世杰只能尴尬地笑了,“看阿敬的本事,是不用再等多久了。”他看向妻子何燕音,但对方只是默不作声地喂着孩子,并没有一丝想要参与到话题中的意思。

也许言者无心;无碍听者有意。何流源的信任,加上何世杰的忽略;让何仰生心中的无力感落实成了沮丧。他的沮丧持续了整晚;也一直都被何仰敬看在眼里。

年夜饭结束后,兄弟两在厨房中归置着剩菜,清理着厨余,清洗着碗盘。在沉默无声中,何仰敬得出了解决方案。

待到何仰生刚好靠近碗柜时,何仰敬托着洗好的碗碟上前。他保持一切动作都自然而然,放下碗碟,打开碗柜,并放入碗碟,再不经意般地说道:“阿哥。”

“怎么?”何仰生头也没回,继续处理着剩菜,并按口味分类归堆。

何仰敬将其中一盆剩菜拉到自己面前,开始挑出其中易串味的和易腐的食材。“跟你商量个事。”

“只要不是让我辞职,都行。”果然,何仰生的回答落在了何仰敬的预料之中。

“那当然不是,”何仰敬继续着自己的台本,“是这样,我这一年开店下来,有位大姐一直在帮我卖炸肉片,卖得很不错。”

“嗯,然后?”虽说何仰生的语气还是冷淡的,甚至是有些催促的;但至少是愿意继续听下去了。

何仰敬继续说道:“我年后就要做别的了,但又不想断了她的买卖。毕竟,她帮过我很多。”在说的过程中,他仔细地观察着何仰生。

何仰生的反应再如何仰敬所预料,“那确实,不能过了河就拆桥。那不地道。”

何仰敬便顺水推舟,真正地提出了方案,“所以,我想,阿哥你平时下班后如果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做这炸肉片?好继续供给这位大姐。”

“你那炸肉片倒是不难。”眼看何仰生终于不再抵触工作和办宴以外的事情了。

何仰敬再进一步,“但说好了,亲兄弟,明算账;你负责做,我负责买材料和送货;利润你七我三。可好?”以此让何仰生觉得一切都符合情理。

果然,何仰生思考不过数秒,“那……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1983年2月初。

说干就干。年节刚过,何仰敬借着店里的好生意,把店连同技术一起转让了出去;并在农贸市场的外围,盘下了一个新的店面。同时,在他的安排下,何仰生和阿兰的炸肉片生意也顺利开启。

如果说有一样小吃是可以让禄州人每天从早吃到晚的,那非锅边糊莫属。清白一碗片汤,金黄几样炸货;蕴含了江河湖海的鲜活和大地的敦厚。浓淡相宜,丰俭由人。

锅边糊的汤底,滋味清雅;以河蚬高汤做底,以胡萝卜、芹菜、紫菜和虾米为辅料,以盐、糖和虾油调味。“糊”其实是指用水和大米粉调制成的米糊,和在煮汤底时将米糊泼挂在烧热的铁锅边烙成米糊片的过程;在焖煮后,再将米糊片铲入锅中和汤底同煮,汇合成一碗鲜味十足的片汤。

炸货一般配有海蛎饼、虾酥、芋粿和油条。

海蛎饼和虾酥同用大米和黄豆磨成的米糊为底,同样以铁勺为磨具。二者的区别在于,海蛎饼是将紫菜、卷心菜、韭菜和海蛎子没入盛于铁勺的米糊中,放在油锅中炸制;其为实心且富含汤汁,一口咬下去,先是外皮的酥脆,再是汤汁的鲜甜,而后感受到柔韧的紫菜包裹着爽脆的卷心菜丝,再时不时地迸发出海蛎子的鲜活。虾酥则是将一对大虾干头尾相接摆入铁勺,留出中间孔洞,再倒入混着韭菜碎的米糊,炸成圆圈状;其内部富含孔洞,口感鲜香干爽,适合沾着锅边糊的汤来食用。

而芋粿,顾名思义,是将大米粉和芋头一同以湿磨法磨成极细的浓浆,和入配料蒸熟后切成三角形,再经过油炸得到外酥里滑的香浓口感。

何仰敬新店开业第一天的早晨,便已迎来食客无数;生意完全盖过了在市场门口卖海蛎饼和豆浆的摊位。

他自然知道锅边糊于禄州人心目中的地位。但他为何不一早就选择做锅边糊,而是选择了外来的拌面和扁食?最初,他心里当然是害怕失败的;也害怕和他自己认为的,经验老道的开店人正面交锋。所以才另辟蹊径,引进了外地的小吃;也是这过程,让他摸到了开店的门道。

不同于卖炸货的摊位。他在店门口架设了两口浅口大铁锅,并在每口锅上都加装了足够大的滤油网;还在营业前就让店中的大姐开始炸制各式炸货,并将炸好的炸货晾于滤油网之上,摆得满满当当。

市场口迎来了第一波吃早餐的食客。原本喜食炸货的人有一大半都被吸引到了何仰敬的店中,因为摆放得满满当当的炸货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不用等;原本不怎么买炸货当早餐的人也被吸引来了店里,因为他们不在市场口买炸货的首要原因是——不爱等。

这是何仰敬通过细心观察得来的“商业秘密”。

排队购买的客人突然少了一大半,这让卖海蛎饼的陈福生也不免担心地远远眺上一眼;但他看完,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慢慢地炸着自己锅中之物。

他这不慌不忙,不着不急的;让还在排着队的食客又是好奇,又是着急。

“老板,人都去那家新开的店吃了,你不着急啊?”,“就是啊!炸快点!赶着上班呢!”,“哎哟,太慢了,我看,我也过去吧。”

有了对比,食客们突然就觉着自己每天早上都习以为常的排队时间变得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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