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禄味楼(上)15(2 / 2)

“那当然,没得说的!”何仰东脱口而出。

见有人回应,何世杰接着说道:“对吧?而且厨艺也是没得说……但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你说说,哎……”

这阴阳钝锉的语气,还说得有模有样的,吓得何仰东猛地回过头,“啊?什么事?”

“女儿啊!注定只有女儿了不是……”何世杰煞有介事地说着,“这么好的手艺没人传承了,再说,老了以后怎么办?还好我……不过现在说这个也不合适哈。”

单着身,还从未想过这问题的何仰义,并没有产生太多的共鸣;反倒是觉得听得不是很舒服,但又碍于对方身份,也不好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反驳,就回过头做自己的事了。

反倒是何仰东,虽也是单身,但似是已深入思考过这问题,“嗨,那算什么事,说只生一个好,还不是怕我们养不活?阿生哥怕什么?大不了罚钱嘛!而且,不还有仰敬哥能帮衬吗?”而且他也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倒是,那倒是!”何世杰连忙附和道,“要说我们家出了仰敬这么有本事的人,也没什么好愁的了。”

刚烧好的松果鱼首先被端上了主桌,可以看到不同以往的,两块形似松果的鱼肉不再是和炸好的鱼肉鱼尾一起随意地摆放在盘上,而是摆放成了活鱼跃出水面的鲜活造型;可以看出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为了酒楼的菜品,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但主桌上的气氛可不怎么鲜活;越亲的人,越了解彼此,大家明明都有着很多祝福的话想说,但却因某个同样的原因,而无法说出口来。

作为桌上最年长的人,何地长率先开了口,“仰敬……还有仰生啊,你们那酒楼准备得怎样了?”当然,他也不单是为了打破沉默;而是有着自己的好奇的。

“都是仰敬在做。”何仰生实话实说,并同时提醒了身边的何仰敬,“诶,伯伯问你酒楼的事。”

何仰敬一下就被拉回现实中,连忙回答道:“噢!快了,快了!地方找好了,木工师傅也找好了,马上就可以开始盖了!”

在那个年代,这种看似轻描淡写般说出的话,在何流源以外的人听来,都是震惊不已的;何地长就极其惊讶地问道:“自己盖啊?”

何仰敬自信地答道:“是啊,只有这样才合适;不然,都找不到完全满意的地方,又要适合摆酒席,又要能做平时生意。有些地方虽然够大,但只有一楼,租金就太贵了;有些地方虽然有两层,但楼梯太窄,又不好改造。”

听着对方确是言之有理,也如数家珍般地说得头头是道,何地长这才不再惊讶了,“好啊,好啊。仰义和仰东这俩小子运气好啊,能跟着你这样的表哥做。”

“嗨,哪里是,这是表兄弟齐心协力!”何仰敬笑着谦虚道,同时站起身,用筷子剪出并夹起一块松果鱼肉,再夹到何地长的碗里,“您看,这松果鱼的造型多好,你再尝尝这味道,仰东的手艺。”

“好啊,好啊,”何地长尝了一口,也不知可以再说些什么更好听的话了,“好啊,好啊!”

到桌面上的话题结束了,汪德萃才小声问道:“怎么了?刚才想什么事呢?都走神了。”

何仰敬也小声地答道:“嗯?没事,就是今天爷爷,说那些话,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

“你又开始瞎担心了,爷爷身体好着呢……但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太重要的。”

而主桌的话题也就结束了。何地旺不怎么说话,就是吃着喝着;王桂梅会时不时为谢福芳夹菜,还叮嘱着饮食上的忌讳;何仰生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谢福芳和女儿的身上,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生怕对方会觉得被冷落;而谢端华、刘翠莲夫妇,就还是低落着。

菜是一道接着一道,宾客们自然是吃得满意;但席间的热络是少了,除了几个固定酒蒙子在酒桌间敬酒、劝酒而激起的热烈,更多的是低声细语的含蓄。

“地旺家真是不一样,生女娃还办这么大……”,“当然不一样了,你看人家的儿子,多有本事!”,“可惜阿生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手艺;而且,以后老了,该怎么办?”,“是啊,你说这搞得,但这也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了。”

那时候的何宗宅,子不离族,儿子长大成家了,不论是继续住在祖宅里,还是盖新房搬出去,都不会离开宗族的地界;但如果女儿长大出嫁,则必然是嫁到宗族以外了。所以不论是在观念上,或实际的生活细节上,“生儿子防老”确实是事实;当然这事实在事实层面能维持多久,又会在人们的观念中停留多久,就需要人们自己从生活中细细品味了。

同年6月。

这一天,何仰敬正在酒楼的工地上。

“老板,你看啊,”木工师傅手拿图纸,向何仰敬展示着,并同时指向工地的中心,“我们把最主要的承重柱立在中间,然后让楼梯绕着柱子,这样就不会影响美观……”

“嗯,好……”何仰敬看着图纸,点头表示认可,“能不能稍微向后移一点,这样给大门留更多的位置,我们还有个屏风要放。”

“但这后面的空间……”木工师傅稍有疑惑地问道。

何仰敬胸有成竹地回应道:“那没问题,四人桌,台面1米6宽,走道留1米,刚好。”

何仰敬寻得的可建地,位于禄州市的“新城市中心”——树里——青年路与红武路的交叉路口;在这两条新时代的城市道路上,分布着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和企业单位,包含了邮政局、银行、报社、出版社和科学院等,更连接着禄州市火车站。可以说,这里承载着禄州的新时代愿景;也是何仰敬真正意义上的,梦开始的地方。

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天,在这充满希望的路口,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在每一个路过的人身上,何仰敬却看到了一丝彷徨;以及那种人生终究毫无意义的落寞。而无论如何,都无从疏解的空虚感,又像是有着巨大吸力的漩涡,拉扯着他,要他回到家中去。

在老城村,何宗宅,何仰敬的家中。

“阿爸,阿爸?”王桂梅担心地观察着何流源的状态,并对身边的何地旺说道,“怎么办?看着阿爸是要不对了……”

何地旺不语,但所有想说与该说的话都反映在他复杂的表情上了。他思索了片刻,不得不凝重地说道:“去叫阿哥和阿妹家的人,也把阿生叫回来吧。”

王桂梅问道:“那仰敬怎么办?”

何地旺叹息道:“哎,没单位,你也没办法找到他……”

“好,我先去叫大哥,然后去给阿妹,还有阿生打电话。”王桂梅说罢就动身了。

在何流源的卧房内,只留下了何地旺,留给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也许,他们之间能静静相处的时间,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长过。他看着他,有着太多的不舍;但更多的是释怀。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毫不躲闪地直视自己父亲,他也从来都没有如此仔细地看过自己的父亲;他看到的是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人,他看到的又像是自己也必将抵达的终点。

而何流源,他向前看着,像是在看着眼前的虚无,更像是看到了在虚无之后的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安详过,他的眼神也从来都没有如此安静过。他像是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而只是在等待着最后一件事的完结。

当然,他脸上还有着细微的表情变化,因为他正在走马灯般的人生重放中。而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每一个在这时刻来到这里的人,都与他脑中的回忆重逢了,并以此完整了他们之间的因缘。

“地长,你记住,人首先要对自己正直,才不扭捏,也不虚伪……”,“是,阿爸。”幼年的何地长一边听着他的教导,一边手持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大大的“正直”。

“阿爸,地都没了,我们该怎么办?”已是青年的何地长,似是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混账!骨气呢?你爷爷教给你的手艺呢?”他也是第一次如此严厉地训斥过对方。

“阿爸,你不跟我到东院去住吗?”正筹备婚礼,并准备着婚房家具的何地长问道。“我乐意住在这,习惯了;我还要照顾这些花花、草草,还有我的假山和池塘。”但他更想要和小儿子住在一块。而何地长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思,“那行,那地旺,还要你对阿爸多上心了。”

随着这些片段,他的长子何地长在眼前飞速成长;从孩提到成熟,也从年轻到老去,如今来到眼前的,已是个年近六旬的人了。“阿爸,阿爸,我是地长啊,您听得见我吗?”何地长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希望能得到他的回应。

他再看向何地旺,看着他疼爱的小儿子。

“阿爸,我只是把鞭炮扔泔水桶里了,这不算大错吧?”年幼的何地长跪在地上,尽力地狡辩着。他身边更加年幼的何地旺,不知所措地站着。“你明明知道,那是猪的吃食,还炸?为什么?”,“我……我也不知道……”,“那你明明知道,这是你弟弟干的,为什么要替他认?”此话一出,吓得何地旺“哇”地哭了起来,并连忙跪了下来。

“你看,这样,把这些烂菜叶和果皮放在一起,再把坛子盖好;这种坛子能透气,就像人呼吸一样,等时间一到,就是最好的肥料了。这叫堆肥。”他教着少年的何地旺用旧坛子堆肥的方法,他说着指向前方,何地旺也看向他所指的,正在暖阳下绽放着的盆栽花草。

“爸,您喝茶。”是红妆下的王桂梅敬上茶来。“感谢,感谢。”是腼腆的何地旺正在酒席上接受宾友的敬酒。“好啊,好啊。”,河源伯,恭喜,恭喜!”是在他耳边回响着的,来自亲朋的道贺。

而再是鞭炮骤响,女儿何细娟已踏上花轿。那不舍涌上心头;那不舍像魔法般,让何细娟回到了豆蔻年华,再回到了还抱着他的腿撒娇的可爱年岁。

在这时,奔进卧房的何细娟,让他看到了跟前发已斑白的何地旺;他再看向女儿,儿子和儿媳妇们逐渐清晰,又不时模糊的轮廓,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只能在心中呼喊,“细娟、地长、长芳、地旺、桂梅,你们要好好的。”

而像是无法阻止的恍惚,又一次地包裹而来;他看到自己正抱着刚出生的何仰生,“你叫何仰生,你是我的孙子。哈哈,你可是要吃点苦了,因为你要跟着我学艺了。”他重复着记忆中曾说过的话,也与记忆重合,就像真正地抱着孙子。

时光一转,何仰生已是少年;一个初持菜刀,还不熟悉,却又想尽快学好的少年。

“要想刀能稳,除了姿势要对,还要时间来堆;一年刀功,磨练的是心气,沉淀的是底气。”他看似在教着孙子切菜,实际是在培育着对方的人性。

“哒哒哒……哒哒……”听起来沉闷而无序的切菜声,正开始组建起独有的秩序,他也正准备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但突然间,在他眼角的余光中,在厨房的角落里,荡起一声清脆的灵动。“诶?阿哥在做什么呢?”他记起了那是跑进厨房,不小心撞掉了碗碟,还想靠打马虎眼来避免责骂的何仰敬;但他却怎么也没法将对方看清。

“哈……敬……”何流源好不容易才发出的轻声呼唤,让几乎寂静的卧房内又有了生气。

“阿爸,您听到了吗?”,“呜……阿爸,您说句话啊……”,“阿爸,您是在叫阿敬?”

何仰生立刻起身走向门口,并向汪德萃问道:“阿敬呢?知道他今天去哪了吗?也许能找得到人。”

“哎,这哪里找得到……”抱着何玲婉,也站在门外的谢福芳惋惜地说道。

“他……他就说了去工地,我……”汪德萃焦急地说着,并同时向门外走去,“……我去大路边等他,他可能就快回来了。”她说是去等何仰敬,但更多的是不愿面对当下的情景。

正午的阳光也无法温暖何仰敬空虚的内心,而赶着午休的人潮,更让他的心里多了份焦躁。他骑着“梅花”牌的两轮摩托车,从青年路,到禄临路,向着老城村;从拥挤的人潮,到渐宽的马路,再到坑洼的村道,向着北,越骑越快。

他已顾不上颠簸,反倒是颠簸能让他从心慌中专注回来。他感觉自己在无由来的慌张中,仿佛只有赶回家中,才能回归平静;而直到他看到了在路边等待着的汪德萃,才明确了慌张的由来,却再也无法让自己平静了。

终于,在何流源气若游丝之际,本已遁入虚无的世间景象,又再清晰了起来;是何仰敬,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看到正在往刚出锅的炸肉上淋冷油的何仰敬,最先涌上心头的是当时又气又好笑的回忆,“我说……你怎么老出些鬼主意,来改祖宗的东西?”他本还打算加以纠正的。

但对方却是言之凿凿的,“这叫推陈出新。您看,这肉先炸到6分,吸饱了冷油,再复炸,既不容易焦了,也不容易夹生,还能够让外皮更酥脆。”

而且就算他想要严肃起来,“所以呢?如果你技术练好了,有什么区别?”

对方也不会留给他责备的机会,何仰敬得意地说道:“噢,您说一遍过的炸法?那我早会了。但既然已经有更简单,而且更不容易出错的办法,为什么不用?干嘛那么墨守成规,累到自己?”

“啧,你这孙子!还教起我来咯哇?”他才刚刚抬起手来,却眼前一黑。

等再看到了,自己的手中已举着蒸笼盖了,“何仰敬!人呢?谁准你把糖烧排,从汤汁里捞出来,单独蒸的哇?”

“我琢磨的,您看,”何仰敬还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并挪开盖在面上的瓷盘,“看这盆底的油。这样单独蒸,不但能更好地保持每一块肉的完整,还能去掉肥肉里多余的油。等下上桌前,烧热汤汁、勾好芡,淋上去就好。”

才刚记起当时的气恼,就被对方那较真的劲儿冲散,“噢……看着是这么回事,但你这不是多了一个步骤,不麻烦?”

“这样更好吃,我就乐意这么干,那就不麻烦。”

“乐意?”

“当然了,都是我在煮了,还不准我乐意怎么干,就怎么干?”

“干嘛……累到自己?”,“乐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噢,是你啊。我说呢,我怎么临了临了,就突然想通了,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是你,提醒的我啊。”

何流源突然提了口气,又再缓缓呼出;就像是呼出来了长久以来的郁结,他从逐渐凝固的僵化中回复了一丝生气。

何仰敬,穿门越槛,一步不停;但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悲伤,他只是完全跟随着身体的驱使。他走进卧房,越过在其中的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直接来到了何流源跟前。而就像有着某种吸引,他伸手托住了对方刚抬起,又马上放下的手。

而何流源抓着何仰敬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坎上,“谢谢”的心声无声;他以最后的笑容,向所有人告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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