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徐渭的华倭之辩15(2 / 2)

何心隐闻言讪讪一笑,但也并不做声,徐渭知道他就是这么想的,如此表态算是默认了。

不过也不能怪何心隐多想,胡宗宪这人有时候就是有些刻意,反而导致了他情感过于充沛的言辞无法让人真心信服。本来何心隐对他的观点还只是半信半疑,但被胡宗宪这么唏嘘感慨故作沧桑的表演了一通之后,反而最多只信三分了,这就是言多必失的道理。胡宗宪从六七品的御史之职骤然飞升到封疆大吏,养气功夫终归有些不到家。因为还不适应公卿为人处事的仪态气度,有时候才会不经意间露出马脚,让有城府的人看出他的浮躁破绽。

徐渭知道替胡宗宪辩白不会起到什么效果,所以也不废话,只是从袖口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扔到了桌上努努嘴示意何心隐拿来看看。

何心隐拿过来定睛一瞧,这本手抄并装订成册的本子,一开头几篇文章的作者赫然是担任过号称小天官,也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这等要职的郑晓郑窒甫。郑晓刚正不阿官声极佳,尤为精通兵事,且善于奖掖后进提拔人才。杨继盛就是与郑晓过从甚密,得到了郑晓的赏识提拔,才能入职兵部施展发挥自己出色的军务见地。

郑晓后来因为不肯顺从严嵩的意志,从掌管官吏升降赏罚的考功司郎中被贬黜为和州同知。但是金子总会发光,由于郑晓出色的军事见地和组织才能。后来因为倭患频发逐渐开始干扰到漕运这条社稷命脉的运作。朝廷还是只得起复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总督漕运,成为了实权在握的漕运总督。何心隐一见这是大名鼎鼎郑晓的高见,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当下就仔细阅读揣摩了起来。

郑晓在其于嘉靖三十三年的奏疏中写道,倭寇之中多有福建浙江及南直隶的勇悍无聊之徒,他们结党效尤,苟活旦夕。若不早做打算,倭患必然日甚一日,祸害绝不逊色于北边的俺答。

郑晓又写道,自己老家就在浙西,知道一些当地真实的情况。华人中有些胆气谋略知道官府虚实的匪徒,往往为贼人充当爪牙先锋,动辄声东击西据我险要,令官军疲于奔命。这些在本土没有资产更没有前途的盗匪,毫无顾忌,所以可以抛弃底线幡从异类。故而倭寇以华人盗匪为耳目,华人盗匪以倭寇甲兵为爪牙,彼此依附,倏忽千里出没海岛,官府根本抓不住这些对本地情况熟悉且流动性极强的“倭寇”。

而且郑晓认为,倭患的根源也在于官邪政乱,地方官府上下包庇,宠络贪酷,苛捐杂税令小民饥寒交迫。而且海禁之下,走私顿生暴利,利孔既塞,乱源遂开。加入倭寇的人数越来越多,整个东南的凶徒、逃犯、被罢黜的胥吏小官、屡屡落榜的书生士子、以及各种原因不如意不得志的歹徒,皆乐意为倭寇之奸细,为盗匪之向导。群情汹汹,不堪忍受。弱者图饱暖旦夕,强者奋臂欲泻其怒。故而王直、徐海等巨寇由此而兴,他们金冠龙袍,称王海岛。攻城掠地,劫库纵囚,遇到文武官员就泄愤砍杀,谁也奈何不了这些巨寇,东南局面由此大坏。

看完了郑晓的高见,何心隐又发现徐渭编辑的这个小册子里面,还有一些其他官员相关的论述。比如湖广道御史屠仲律认为,海贼之中,外夷不过十分之一,浙江福建本地盗匪占据了海贼中的八成以上。虽然都称作倭寇,其实主力还是逃亡在外的东南流民。海上豪势阴阳窝藏,辗转贸易,这才是乱源的真相。

更令人惊讶的是,朝廷对此情形也是有所掌握的。也不知道徐渭从哪里搞来的秘闻,嘉靖三十四年,徐阶向嘉靖皇帝呈上的密奏中说道。之前还以为倭寇是以真倭为主,但近来细访才得知,为首者俱是闽浙积年贩海剧贼,其中真倭不过十分之三,而且还是华人海贼雇佣而来。倭人见得利甚厚,故而旧者不去,从倭国本土而来的新者源源不绝。而沿海无赖贫民为之诱惑胁迫,故而其党羽日繁,势力愈发猖獗。

看完这些内幕消息,何心隐就知道,胡宗宪的说法绝非夸张。东南的局面再不加以控制,民怨鼎沸,随时就是一个揭竿而起的末日景象。

想到这里,何心隐不由沉声问道:“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徐渭倒是无所谓的一笑,摆摆手说道:“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徐海先前火并了这么多股海贼,也算伤到了贼寇的元气。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看江南豪绅和那位徽王爷汪五峰的脸色喽。”

“不过关于这汪五峰,最近倒是有个极大的进展,搞不好东南的局面会因此而大振。”徐渭又犯起了老毛病,卖弄且故作神秘的说着。

何心隐见徐渭这么一副欲说还休遮遮掩掩的样子,也不打算过多追问,遂了徐渭的意愿。只是淡淡一笑就拿起了酒杯,与徐渭再次畅饮了起来。

正在两人推杯换盏谈笑试探之间,楼下忽然起了极大的动静。喧闹摔打之声使得两人不由转移了注意力,起身往楼下一瞧,方才得知了原委。

原来楼下来了几桌子军士,酒喝多了以后,耍起了性子。临走之前不给店家付钱也就算了,还反手将前来结账的店小二给打了一顿,顺手摔砸了些物件。

徐渭被狠狠的扫了雅兴,也只能气哼哼的下楼来一探究竟。只见酒楼掌柜的急切的要哭了出来,又不敢伸手去拉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伙计在地上抱头挨揍。

徐渭见状也不好袖手旁观,只能大喊了一声住手。醉酒的军汉们明显愣了一下,把注意力转向了这个衣着简朴的白胖书生。虽然知道书生并不好惹,但借酒壮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粗汉还是跟徐渭推搡拉扯起来。何心隐见状也不好不管,而且生平也最瞧不起这些借势欺压良善的行径。何心隐一怒之下不由动用了真功夫,抬手之间使了内劲,拳脚并用之下眨眼功夫就打飞了两三个胆敢冒犯徐渭的军汉。这下让其余的军汉也动了火气,警惕之余下意识就拔出了刀子,左右夹击合围住了何心隐。徐渭见到这个阵仗,气的嘴都开始哆嗦起来。大庭广众之下这些军汉就敢对士子亮刀子,简直没了王法!但也怕事态进一步失控,幸亏临出门前带了总督府的腰牌,不然事到如今还真就没了计较。徐渭只得拿出腰牌喝令这些军汉不得在此生事,军汉们一见到腰牌就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相互之间面面相觑一瞬间酒醒了三分,也就没了头先那股子嚣张气焰。

徐渭见到军汉们害怕了,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板着脸问清了这些军汉的来路名姓,就让他们归营去了。徐渭见这些军汉走远了,也不搭理酒楼掌柜的连连称谢,信手要来了纸笔。先是以总督府的名义开了条子,让酒楼掌柜凭这个去总督府领取赔偿,至于掌柜的有没有这个胆子去总督府一趟这就不关他徐渭的事情了。紧接着又写了一封信函,说明了具体情况,回去的路上亲手递给了胡宗宪的亲卫。

“怎么,徐大侠就如此急公好义?爱民如子?”何心隐见徐渭大费周章还专门给胡宗宪汇报了这件小事,不由好奇的同时也随口揶揄了一下他。

只是徐渭面色凝重,沉声说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屯驻在嘉兴总督府周边的这几千人,为总督亲辖中军都指挥使司,已经是从整个东南卫所中优中选优的精锐了。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东南唯一的可战之军,军饷赏赐也远非其他军户可比。要是连这支精锐的军纪都维持不住的话,那么整个东南的兵备也就再不用救了。”

何心隐听完徐渭这忧心忡忡的话,也不由陷入了沉默。诚然,虽然今天的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也充分的反映出了这支精锐之师的骄横不法,如果不及时整治的话,只怕到了战场上,会暴露出意想不到的祸端。

骄兵必败,自古皆然。出了这个事情徐渭的谈性瞬间也就淡了,两人自是各自安寝去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昨晚的事端发酵开来,整个嘉兴城都沸腾了。原来胡宗宪是个夜猫子,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歇息。收到徐渭的消息以后,胡宗宪火速行动,连夜传令从军营中抓捕了那几个领头闹事的军汉。也没有多的废话,干犯军法,斩首示众。

非但没有理会军中的求情,就连自己的亲信中军都指挥使戴冲霄他都没有给留情面。反而把这几个军汉的上司同袍杖责的杖责,贬官的贬官,最轻的也是罚俸。借着这次机会,胡宗宪好好的整顿了一番军中的风纪。杀了杀自剿灭徐海以来,军中日益滋生的那股子骄慢歪风。

看着被悬挂起来,那几个死不瞑目的脑袋,何心隐不免长长的叹了口气。徐渭反倒是轻快了不少,本来昨晚他还担心胡宗宪不会同意他借题发挥从严治军的提议。没想到胡宗宪落实起来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厉几分,有这几颗脑袋的震慑,想必短时间内军中再就不敢造次。

看着徐渭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何心隐稍稍有点不悦,随口讥讽说道:“都说慈不掌兵,但也多多少少得有点爱兵如子的情怀吧,哪怕是装装样子。我也打听了打听,这几个汉子虽说蛮横不法,但也是实打实战场上多有斩获的猛士。杀鸡儆猴也就算了,但能不能多少有点悲悯之心啊?”

徐渭知道何心隐面冷心软,听完这话倒也不恼。只是唏嘘说道:“那你也打听打听,他们斩获立功以后的赏赐和日常的饷银。赏给的最厚,那么罚也相应给的最狠。韩非说刑德二柄不可失,德之前已经足够了,现在彰显刑罚,也是应有之意。若是我先前不曾厚赏猛士,如今行此严酷军法,那倒也算是我等薄待了军卒,心中有愧自然悲戚。如今却是赏罚分明,公允无亏。我心中坦荡,无愧无悔,亦复何言?为了大军的根柢稳固,就算是要用到我徐某人的脑袋,又有何妨呢?所以何必作妇人之态,坦然应对足矣!”

见徐渭把自己说成了妇人之仁,何心隐也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徐渭行事这般酷烈淡漠,又好诡计诈术。虽然心怀社稷苍生,但也摆脱不了毒士的本质。而且何心隐始终认为,徐渭总有些下意识的假公济私。许是之前压抑蹉跎了太久,现在徐渭对于这些胆敢冒犯自己的人,总会想尽办法报复整治。若是之前那几个军汉不曾冲撞了他,或许也落不到如今这般下场。只是乱局之下,手段不狂猛一些,又怎能扫荡的了沉疴积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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