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初见胡宗宪14(2 / 2)

“张经在江南彻底失了民心,故而疲于奔命,东征西讨贼寇却是越杀越多。犹如扬汤止沸抱薪救火,江南局面彻底失控,就在旦夕之间!”

“如此酷吏,我参他又有何不可?把江南小民当成两广瑶民一般追剿,不给百姓活路还说百姓刁顽。我胡某人问心无愧。只是朝上诸公,真正能在意小民死活的寥寥可数。故而在上本的时候,只是着重提了他张经延误战机,糜饷殃民,但哪条是我信口开河胡编乱造出来的?”胡宗宪如此慨然说道。

何心隐听完之后沉吟许久才说道:“没想到如此平平无奇的坚壁清野之策,竟然引发了如此动荡。看来文长兄所言不假,张经确实只知战术而不通战略,专精军事而不顾民生。犹如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庸医一般,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好比下棋只知一隅而不能总揽全局的棋手,就算局部招数再怎么精妙,也免不了满盘皆输的下场。”

胡宗宪听完何心隐这番总结,不由拊掌赞叹道:”夫山先生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番见地鞭辟入里,令人耳目为之一新。诚如斯言,到我胡某人接手的时候已然是病入膏肓大龙被屠了。东南海政,彻底近似于唐末的盐政。为今之计,抗倭已然不是关键,最重要的反而成了扼杀潜在的黄巢出现。如今朝廷在江南已然失了先手,任由局势继续糜烂,我敢说就算没有黄巢也会冒出一个张士诚来。”

何心隐闻言不禁悚然,这到底是胡宗宪在夸大事实,还是大明的危机已然是山雨欲来了?

胡宗宪察言观色,知道何心隐将信将疑,于是继续分说道:“这可不是我胡某人危言耸听,而是我们将东南面临的情况一一拆解,就知道有多么棘手了。首先像黄巢一样的人太多了,有一定才学但又蹉跎科场的学子不胜枚举,甚至我敢说浙江直隶随便一个老童生,放到陕西那边去都能轻松中举。这些自视甚高但郁郁不平的士子,就是一群严重地不稳定因素。”

“其次江南看似富庶,但承平日久人口已然泛滥。出现了大量无地游民,本来要是正常年景,这些游民自然就会转向工商行业。如今被张经坚壁清野这么一弄,百业凋敝,大量游民只得倒向倭寇,为虎作伥。”

“如今又彻底陷入了恶性循环,为了剿倭,府库空空的朝廷只能增设江南提编,提高摊派。本来江南就兵祸连绵,民生日艰。如今又横征暴敛,民怨已然势不可挡。”

“如今这个局面再维持下去,只需振臂一呼,朝廷在江南的统治很可能一触即溃。现在看似除掉了徐海,但徐海背后还有一个更加难缠,甚至已经僭制称王的汪直在虎视眈眈。万幸的是,目前这些人都只是一心逐利,读书人参与其中也只是为了金银财帛。大明积威已久,所以还没有人敢站出来编造法统,占据大义。但如果任由着局面进一步发展,水滴石穿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何心隐听完了胡宗宪这番分析,也知道他所言非虚。江南如今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火药桶,只要有一点火星都可能炸的四分五裂。虽说张经罪不致死,但很明显这是皇帝与群臣的集体默契,借张经李天宠的人头来平息事端。胡宗宪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确实不怎么光鲜,但张经把事情做成这样被人如此捅刀子也是理所应当。

其间是非功过,孰能定论?何心隐自然也不好多做评价,只能询问胡宗宪有何拨乱反正的计划。

胡宗宪有些恹恹答道:“古谚有云,不痴不聋,不做大家翁。目前也只能矫枉过正了,张经严苛那我就只能宽纵。虽说纸面上没什么改动,但实际情况却是该打鱼的就打鱼,想在海上做点小生意就去做。集中力量对真倭和冥顽不灵的海贼杀一儆百就够了,如此无为而治尚且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何心隐问道:“如此温养也就只能苟延残喘?不能彻底恢复往日光景吗?”

胡宗宪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这我可说了不算,还是得看那位徽王爷给不给面子了。”

“现在汪直说话比我管用,他可是不少人的财神爷。而且好些倭寇也是他豢养的恶犬,拿来撕咬官府逼迫我们这些守臣给他做出让步。”

“文的武的,都给人家占尽喽,你说我这个浙直总督到底是纸糊的还是泥塑的?”

剿灭徐海以后,听胡宗宪这个语气,发愁的事情依旧不少。零散的倭寇海贼依旧层出不穷,在江南颇得人望的汪直更是压的地方官员喘不过来气。

“行了今天不说这些扫兴的话,来来来,尝尝这个百花酒。”胡宗宪一看氛围有些沉重,就赶忙活跃起气氛,开始劝酒调笑起来。

宾主尽欢,都有了几分醉意之后。胡宗宪示意舞女上前表演助兴,身着薄纱的女子在靡靡之音的配合下,扭动身姿尽显婀娜风情。徐渭也不客气,搂着过来陪侍的女子,毫不顾忌地饮酒作乐。何心隐稍稍有些尴尬,但大明的风气近些年来一向如此,倒也没什么无所适从的。

胡宗宪正在此时喟然叹道:”也真不是我稀罕这些财货古玩女色,甚至我都不敢把这些名贵字画带回家里去。只是互相给个交代而已,我收了他们的东西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呢也不要太让我难做。彼此都求个心安罢了,也就此给汪直释放一个信号。最起码他跟我胡某人,还是有的谈的。”

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胡宗宪又自剖心迹说道:“近来我常常情不自禁,不自觉地就开始吟诵起爱莲说。记得小时候开蒙,这是家大人亲口教会我背的。当时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稀里糊涂地背着,可没少为此挨板子。如今想来,却是因此对这篇文章产生了特殊的感觉。每每想起,就情难自抑。出淤泥怎能不染?有时候这红尘浊世非但要亵玩于你,之后还要把你给炖成莲子羹,吞进肚里再拉出来。”

“所以还是庄子说的更对,道在屎溺啊。”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曷其有常?无常无常,天命靡常。”感慨之间,胡宗宪眼角隐有泪光闪烁。

徐渭看到胡宗宪把心中的压力流露出来,也觉得宣泄一下总归算是好事,一直憋着才会出问题。于是也不废话,起身拉着胡宗宪就是划拳,两人你来我往互相猛灌,不一会就东倒西歪起来。

胡宗宪或许真的是醉了,掀开自己下摆,指着自己那部位就开始高唱天生我材必有用起来。

这将进酒化用的直让何心隐撇嘴,徐渭却是猥琐的笑了起来说道:”你不是自诩那活儿与嫪毐相比也不遑多让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不就在这给咱露一手?说着就要去解胡宗宪的裤带。’

胡宗宪下意识的推开徐渭,啐了一口骂道:”莫挨老子,爷爷我可不是严东楼,还喜欢个相公。国之利器怎可以示人?”

“敢情你那玩意叫圣人?不是刚才还只是天才吗,这片刻功夫就又顿悟了?”徐渭下意识讥刺道。

何心隐对此心中只能默默表示,他徐文长哪怕醉酒之时,急智也是锐不可当。

原典出自《庄子.胠箧》,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眼看这两个醉汉越闹越过分,何心隐也只能把这两人拉开,带着徐渭先行告辞。不过徐渭只是有些耍酒疯,比起胡宗宪的状态要好很多。与胡宗宪分开之后,徐渭闹着来到了几处偏厅,叫小厮把偏厅上挂着的本朝名家如倪瓒、沈周、唐寅的画作全部给他摘下来,他要打包带走。

看见何心隐一头雾水,徐渭哂笑一声说道:“叫你狗眼看人低,自己是个俗物就觉着不画出个形似来,就是瞎涂乱抹了?这些我且拿回家临摹去,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要倪瓒即是倪瓒,要沈周就是沈周的境界。我能师古人,古人却不能师我,你可晓得?”

嗯,他徐文长从来就是这么狂……

又无所事事了几天,徐渭才开口问心隐之前入狱的事情。原来何心隐这事情随着他的乡亲友人四处请托,南京应天府推官程学颜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自知自己一个六品官势单力孤,就拜托了总督胡宗宪身边的红人徐渭,请求他用总督府的名义将何心隐开释出狱。

徐渭觉得事情不难办也就答应了,没想到总督府的公函还没有发出去十天,何心隐自己就不请自来了。不由让徐渭打趣他才是真正的仙人,可以未卜先知日行千里。

何心隐也非常感佩程学颜的高义,每次自家出事都是他跑前跑后。也借此发现了徐渭其实挺会做人,关键时刻从不让人难堪。过了这么久才发问起这件事的原委,也是通过长期的观察发现了自己对此事并不是讳莫如深。

不过投之以桃自然得报之以李,徐渭既然如此关怀体恤他,何心隐也必须得尽心尽力看看徐渭还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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