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问道唐顺之(2 / 2)

“应德兄你这是要同他要实权了?”何心隐一点就透。

“赵元质能给我多少实权?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给他个话头。就算他落实不了,也会想办法在严分宜面前举荐我。只有严分宜亲自开口,才可能有所作为”。

“别的不说,赵元质此人只要认定目标,就绝不放松。极固执也极自负,这既是优势也是劣势。不过此人这些年来仕途得意,做事不免急躁粗疏了起来。热衷玩弄权术却做不到大象无形羚羊挂角的境界,自以为心术浑然天成但在明眼人看来却是匠气十足。若是能再加以历练,或许能成就个真枭杰。不过对他而言可惜的是,大明并没有滋生史弥远贾似道之流的环境。”唐顺之边踱步边与何心隐分说着,引得何心隐也是蹙眉一阵沉思。

沉吟许久何心隐又继续问道:“赵文华此人既然心术不正还贡高我慢,那与之纠缠过深恐怕是祸非富?”

“所以也需要与柱乾兄你一起多参详参详,既不能与严党过分狎昵,但在保持距离的同时也必须得到严分宜的信重。其中尺度,愚兄确实有些拿捏不来。赵元质当时主动提出要出资为我修葺先人墓园,我就察觉出了他私人意图延揽我的居心,于是被我给回绝了。之后他又纠缠不休,我就索性以外地有急事要办为借口,出了一趟远门将他避开。”

“那赵文华还真是想瞎了心,应德兄你可是状元之才,杨文襄(杨一清)张文忠(张璁)都在你这讨不了好,清名学问都誉满天下。为社稷举贤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想要把你收入囊中,真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听到何心隐这话,唐顺之也笑说道:“只要他真能安定社稷,这些尊卑虚名都不重要。不过以他现在的水准,可给不了我肆意施展的戏台。既然决心出来做点实事,总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翰林出身的倚仗。赵元质也不过是得意忘形一时失言罢了,他也知道哪怕我就是个贪图富贵的角色,也不可能白白弃了出身带来的优势,去投效于他。”

“所以应德兄就故意敲打了一下他,后面避而不见,借此煞煞他的威风?”

“倒也不尽然,但凡我表露出一点心动渴盼之色。就会为赵所拿捏,更不可能为严分宜所重视。此次就算能复出官场,以我个人际遇而言也不是最恰当的时机。只不过如今朝政糜烂之势愈演愈烈,我在这里独善其身觉得于心难安。但若不能获得一个放手施为的机会,只是得些官禄荣华,还不如维持现状来的自在!”

“那要是赵文华觉着事不可为,就此作罢呢?”何心隐这样反问道。

“那也没甚所谓,但求心安罢了。能兼济百姓自然最好,若没有这个机会,继续过起现在这种恬淡的生活我倒也乐在其中。何况赵元质打的算盘我心里大致有数,一来他不想放弃这次向我托大彰显自己的机会,二来目前严党是利足而名薄,需要找几个门面来装点一二,显得他严阁老为朝廷在引进清流。赵元质拉我下水也有为了迎合严分宜沽名钓誉的目的,虽然这话说起来颇有自吹之嫌,但我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拿这些年攒下来的名声来冲抵他严分宜在朝野受到的非议,因此他赵元质倒也不会轻易放弃拉拢我的打算。”唐顺之这般为何心隐分说着。

何心隐闻言不由叹道:“再清的水只要刷了这口黑锅,怕也是不会干净了啊。”

唐顺之反倒是洒脱笑道:“佛门讲总归得有舍身饲虎勇入地狱的决心,不然怎么去觉醒众生?要是人人都惜羽好名只知坐而论道,这天地间岂还有正气充沛?他严分宜想要买走我十几年间攒下的薄名我卖给他就是了,只是要卖出恰当的价值。我已经想好了,就算是严分宜亲自开口,我也要再撑他一撑。只有把胃口吊足了,严党上下才会给予我足够的尊重。”

“虽然这般欲擒故纵玩弄心计的谋略确实下作,但时势如此也不得不行此下策。不如此,不能超脱于党争为苍生社稷做点实事。但求自己心安而已,何必在意他人臧否的清浊?”

何心隐心中不由感慨,这唐荆川果然是把阳明公的学问,体悟践行到骨子里去了。除此良知本心,再无其他挂碍。既是这样,何心隐也为唐顺之诚心谋划说到:

“既然应德兄你决意如此,小弟也不能劝阻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提醒一下应德兄你,应当时时守持公、善二字。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要将秉公做事善心善语的态度时时表露。这样一来严分宜只会觉得应德兄你果然为他脸上增光,表面上也会更加器重听信于你。反正严党并不缺干脏事的人,但难得请来一尊活菩萨反而无可替代。至于其他势力,也拿你这种做派没什么办法。日后就算严党出事,新上台的势力也不会拿你开刀,最多是搁置一旁冷落一番。如此不失为折衷之法,还请应德兄切记三思!”

唐顺之听到何心隐这番话也觉得豁然开朗了不少,于是连连赞叹,感谢何心隐补全了他的思虑不全之处。

何心隐摆摆手表示不必客套,又饱含深意的看了唐顺之一眼说道:“不管怎样,应德兄你可不能做蔡伯喈。”

伯喈就是东汉名士蔡邕的字,声名狼藉的董卓破格起复提拔于他,等到董卓被杀,他因为公开流露出同情之态,就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听到何心隐的警告,唐顺之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年轻时候自己觉得最黑暗最难以忍受的时刻在后面看来,却是稀松平常。人的耐受力往往在变的越来越好,事局也同时在变的越来越坏。当年觉得张文忠公(张璁)就让人难以忍受了,现在想来他除了气量狭小盛气凌人了些。但终究还是公忠体国敢做敢当的,当时觉得过分压抑的朝局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是难以重返的盛世光景。人啊,心一直在变看法也一直在变。什么时候心能定住了,才会有坚定不移的操守。”

“所以说古往今来只有上智和下愚方能坚定不移?”

唐顺之回答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点我深有体会,学问的积累在于多想多看,日有所进。而求道修心则需绝圣弃智,想法要少,思绪要少,外索的需求更是要少。先学成一个渊博人,再损成一个憨愚人。如此就是圣人洗心,退藏于密了。世人往往得了就不能舍,学聪慧了就见不得愚拙,更不可能让自己去靠拢愚拙。这次复出看似是得,但根子上却是舍。舍了我一向最珍视的清名,弃了我桀骜不驯的本性,丢了我贪图隐逸闲乐的习气。损磨到最后,还能留下来的,才是真东西。于我而言,闯出来才是求个真,继续躲清静才是自欺啊。”

何心隐听完这番话,似有所悟,思索许久才开口问道:“那就不知小弟我该如何打磨自性,把这块顽铜点化,造就出个明镜呢?”

唐顺之闻言笑道:“柱乾你啊,在对事上比愚兄我要洒脱的多。但对人,还是看不开。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话对你而言可为圭臬。对人少点苛求,也少些不必要的火气,或许能安定不少。对人对事都不能指望过分顺意,不管我唐某人还是他徐阁老,当年尚且受不了张永嘉,(张璁张孚敬)如今就得俯身于严分宜。世事轮转,自有玄妙,总之还是不可太过刚强。”

何心隐把这番箴言确确实实听了进去,但或许是秉性难移,终究为他后来的际遇埋下了伏笔。

好不容易有此良师益友相伴砥砺,何心隐就在此多盘桓了几日。若是唐顺之能顺利东山再起,这样能悠然论学的时光想必会成为绝响。这个喜好清静,隐居在穷乡僻壤不是至交好友都难觅踪迹的高隐。终究会被不少人误解为蓄意营造终南捷径的假清高,更会为纷至沓来的军政杂务所淹没。人间最是留不住,高洁纯粹如朝露。一切短暂的美好,大多将迎来果断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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