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杨继盛之死(2 / 2)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仲芳已遐逝,天涯难比邻。与君死诀意,同是宦游人。无为在泉路,老少共沾巾。

君子会身遭刑戮,芳草会凋零枯萎。但浩气会长存不朽,芳草则春风吹又生!

西苑,嘉靖皇帝接见外臣的殿宇之中。

“可惜了杨继盛,本还算是个有才之臣。只是为了严阁老你的清白,也只能舍弃了他以正视听了。”

严嵩刚刚一丝不苟的行完大礼,颤颤巍巍地还没有坐到御赐的绣墩上。听到嘉靖皇帝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由下意识浑身紧绷起来。

但严嵩接下来的话,却让嘉靖皇帝听着很不舒服,明显不愿意领皇帝这个情,只见严嵩沉声说道:

“蒙陛下恩宠,老臣惶恐之至。只是臣的毁誉无足轻重,但就此能让群僚震慑于天威,也是值得的。”

嘉靖皇帝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开始来回踱步起来。严嵩则眼观鼻鼻观心,低头沉默不语。

良久,苍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黄锦进来,方才打破了僵局。

嘉靖皇帝突然展颜一笑,温声说道:“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朕身边有严阁老和黄伴二老,你二位戮力社稷,才是真正的皇帝之宝啊!”

严嵩见到皇帝这么主动缓和了气氛,也不能不识好歹,只能又起来准备行大礼,说几句表忠心的场面话。

嘉靖皇帝见状,连忙让黄锦扶住了严嵩,让他继续坐下,又恨恨说道:

“夏言曾经经常标榜自己是孤臣,这就是其巧言令色的粉饰罢了。反观严阁老你,这才是真正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国事繁芜,能协助朕燮理阴阳的,也非你严阁老不可。”

严嵩听出了这明显的敲打之意,但也并不打算就此退缩,而是装作听不懂,强行把话题转移到了东南事务和赵文华身上。

嘉靖皇帝知道严嵩不高兴了,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得顺势安抚一二,于是称赞了赵文华几句。又温声说道:“赵文华此次差事做的不错,日后可堪大用,此次出巡东南朕记得加的是工部侍郎衔,待他功成还朝,朕自然不会吝惜赏赉。”

严嵩见状却也不客气,反而是先替赵文华谢了恩,又唏嘘说道:

“老臣的不肖子严世蕃,在工部的差事做的是尽心竭力,唯恐辜负了陛下的信重。但终究也不能事事周全,也是他没有独当一部的才具。但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唯恐他出了什么纰漏惹来了祸端。故而老臣恳请陛下还是要给他挑选一位能敦促帮衬他的上官才是啊。”

嘉靖皇帝知道这是严嵩在要整个工部的控制权,虽然不知道严嵩图谋什么,但只要不是吏部户部兵部这三个要害,倒也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虽然心中被臣子拿捏裹挟的有些不愉,但也知道杨继盛这事自己确实干的过火,所以嘉靖皇帝也只能笑着应了,默许了严嵩党羽进一步掌握工部。

紧接着又不痛不痒地聊了些别的,这才和和气气地把严嵩打发走。等到严嵩走了以后,嘉靖皇帝又仔细咂摸了许久,这才彻底明白严嵩的用意。严嵩借着讨要工部的控制权来暗示自己,想要他干脏活背骂名倒是自无不可,但是必须默许他严嵩的爪牙门生可以伺机做些利己的阴私事。

想到这里,思绪彻底通透的嘉靖皇帝又重新掌控了局面。对着还在身旁侍立的黄锦,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同时嘴中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上德不德!”

嘉靖皇帝点滴丝毫的不德,到了下界就是泛滥成灾的人祸。随着皇帝的纵容默许,严党的爪牙行事作风愈发肆无忌惮。而身处江西的小乡村,也因此被卷入到一场风波之中。

何心隐回到老家之后,就继续开始他聚族而教的尝试。何心隐本姓梁,在这永丰县的梁坊村,本就是最大的地主。他把自家大量的土地分给了村人耕种,率先捐资成立了村塾,使得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读书识字。这是何心隐受到了自家老师颜钧颜山农的启发,颜氏在家乡组建了翠和会,每天教诲乡人子弟读书明理,弘扬儒学的大成之道。

而何心隐则是更进一步,借着家中积累的土地和财富,形成了严密的组织。整个村以耕读为基,以上古的井田制为范本。人均精耕细作十数亩地,有多余的土地就廉价租给贫穷的乡人去耕种,而每人耕种大约两亩地的公田,将公田的产出用于整个村子的开支。除了男耕女织,就是聚众识字读书,身体力行儒家的精神。恢复三代之制,建设起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的大同社会。

何心隐拿出自己土地作为公田,又为了防止乡民怠惰,每个人自己耕种的十余亩土地都是自负盈亏。这样的情况下,反而做到了整个乡里团结一心。非但如此,何心隐还鼓励敦促大家积极缴纳朝廷常设的赋税。他告诫大家,朝廷社稷的稳定保证了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律法使得匪盗恶徒不能横行鱼肉。因此要知恩图报,常怀报君之心,故而应该如数缴纳钱粮赋税。

何心隐把这种聚族而教,普及教育,安老怀少的宗族互助组织命名为聚和堂。颜钧的翠和会更加外向,面向了形形色色的人群。而何心隐更加有分寸一点,聚和堂以传统的宗族为主,并不向外扩张成员,因此也更加能被官府所接受。如果是正常光景,这种敦睦乡亲自得其乐的组织,或许能持之以恒的发展存在下去。而在这个上层都没有德的时代,何心隐的这种理想抱负就显得异想天开了起来。

随着嘉靖皇帝的索取无度,一意媚上的严党走狗自然也开始行动起来。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和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而何心隐的聚和堂,之前为了防止大家被胥吏各个击破敲诈勒索,所以规定了税赋由聚和堂代为征收然后统一缴纳给官府。

本来何心隐还打算稍作退让,接受一部分额外增加的苛捐杂税。但是官府根本没有底线,只会变本加厉竭泽而渔的开征各种新设的税种。自此何心隐被彻底激怒,拒绝了官府的各种无理要求。

而何心隐带了头,永丰县的不少士绅自然也会跟进。被逼到即将官帽不保的县令老爷,也发了狠心。派遣了大队的差役胥吏前去强征聚和堂拖欠的税款,用铁腕手段来杀一儆百。

不少县衙的胥吏,本就与聚和堂有着积怨。这些识文断字,振振有词的乡民,非但从来不惧怕他们。反而还各种引经据典与他们据理力争,往往让他们恫吓勒索的企图彻底落空。这下子总算有了打击报复的借口,自然是天雷勾动地火。

而聚和堂的成员们夷然不惧,任凭差役们拿着铁链棍棒挥舞恐吓,也丝毫没有妥协退让的架势。随着冲突进一步升级,胥吏差役们问候老娘祖宗的污言秽语频出,终于把憨厚的乡民们彻底激怒了。于是乡民们一拥而上动起手来,最终打死打伤了七个人,把事情彻底给闹大了。

有了正当理由的县令老爷,自然理所应当的干起了破家县令,灭门府尹的勾当。何心隐最大的威胁不仅仅在于带动区区一个梁坊村抗拒加征赋税。而是因为聚和堂成功的模式,引发了周边乡绅的效仿之风。这也是何心隐的本意,以聚和堂来感化扭转一地的风气。但对于官府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瘟疫的源头,必须要及时扼杀扑灭。不然这次事端只是一个麻烦的开头,远不是麻烦的结尾。

何心隐就这样被视作县衙公敌,抓进了大牢之中。只不过他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当年可以轻易的判他一个绞刑或者充军流放。现在何心隐不仅有着秀才功名,更是出门在外结交了不少品级不低的朋友。县令也大概知道何心隐绝非易与之辈,故而迟迟拿不定主意,只是暂时羁押他以观后效。

就这么拖了大半个月,本来还是本县缙绅的上门说和或是求情书信。就在这一天,江西巡抚何迁亲笔所写的求情信送到了县衙。县令不由感慨起何心隐的能量,这人果然就是一个大麻烦。

江西巡抚何迁师从于大儒湛若水,同时也向王阳明请教过学问。但他学问渊博另辟蹊径,结合二者之所长,另有发挥。在他之前担任九江知府时,何心隐曾经数次拜访过他,向他请教学问,深受他的赞赏。故而此次何心隐受难,何迁听闻之后就慨然为之说和求情。并且与江西的提刑按察副使和佥事打好了招呼,力求让何心隐免于刑罚。遗憾的是,永丰县这个地方虽然是江西布政使司辖地,但归属南赣巡抚管辖。并不是江西巡抚何迁可以直接插手的地区,不然都不用这么迂回说项了。

但是小小一个县令,总得罪不起如此的朝廷大员。更何况永丰县内愿意为何心隐求情的头面人物,也不在少数。县令只能顺水推舟,但是又不想轻易的就绕过了这个大刺头。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善于察言观色的师爷给这位县尊老爷出了一个损招,县令听了眼睛一亮不由扬眉吐气。

师爷的主意也很简单,那就是削其羽翼,伤其脸面,但不损害其身家性命。给聚和堂的乡民们说,想要衙门释放何心隐倒是可以,但是必须让他们推选几个人出来顶罪。不然就不会放人,以此离间乡民与何心隐的关系。

淳朴的乡民们,确是受到了成仁取义的熏陶,不少人纷纷自告奋勇愿意为何心隐顶罪赴死。于是县衙挑了五个青壮,打了板子以后判处了充军流放之刑。这才释放了何心隐,只是木已成舟,何心隐平白被县衙隔山打牛重重地伤了颜面。

自觉颜面无存,且被县衙重点盯防的何心隐。只能含泪厚恤了这五名义士的家眷,而且心高气傲的他受此折辱,却又无法声张。县令全须全尾释放了他,已经给足了这些高官士绅的面子。至于处置几个领头暴乱的乡民,只要不是判处了死罪,谁也说不了县令的不是。吃了这个哑巴亏自觉无颜面对乡亲父老的何心隐,悔恨羞愧交攻之下,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病愈之后,他只想着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外地调整平复一下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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