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权术(2 / 2)

届时如果还想要杨继盛的性命,借刀杀人用北虏南蛮的名头搞一个因公殉职就够了。

只是他想名、威两全,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其间曲折缘由,你是否能看出个头绪来?”

张居正整理了下思绪,方才沉声说道:“一则,自太子薨逝以来,仅有的两位皇子谁能堪当大任陛下委实难以决断。这个情况下,仲芳兄在弹章中让两位皇子参与朝局的建议,哪怕只是蜻蜓点水,也会被陛下认为这是一次关于立储的试探。同时又在严家父子的挑唆之下,更加坚定了杀一儆百的决心。

二则,陛下有意平衡朝局,毕竟仲芳兄与您老人家渊源颇深。因此他若是折在了严嵩手里,内阁之中必然产生嫌隙,严嵩猜疑您心中有怨,您也会对严嵩心存芥蒂,这样就起到了制衡阁臣的作用。”

徐阶听完点点头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在陛下看来,风起于青萍之末。今日若是不拿杨继盛祭旗,明日针对两位皇子的议论就会进一步升级。从两位皇子是否该臧否严嵩,就会演变成两位皇子谁嫡谁庶,孰能孰弱,孰贤孰不贤的争论了。

如此一来,朝野就会在裕王与景王之间,逐渐分化为两派,互相攻讦,彼此仇视。届时国本动荡,皇权自然也会随之不固。因此,哪怕不过万一,陛下也不会选择去赌。而是选择杀一儆百,彻底堵上这个口子,让朝廷重臣自此不敢念想议论。

正是为了防微杜渐,故而别说是一个杨继盛,就算三五个比干魏征也照样杀得。

毕竟陛下年轻时在大礼议上长得教训太多了,知道群情一旦汹涌泛滥,会出现多么不利于自己的局面,同样的错误陛下绝不可能再犯一次。更不会因为一点怜悯和惜才之念,就让杨继盛打破他苦心经营多年方形成的大好局面。

另外你说的这两点很到位,但还忽略了一点。就是陛下不会允许严嵩继续惜羽好名下去。因为一旦爱惜名声,就不可能为君王实心任事。陛下本以为杀了夏贵溪,就如同草莽中人纳了投名状一般,严嵩自此应该一心一意做好腹心干城才是。但意料之外的是,严嵩的心境竟然如同发动玄武门之变后的太宗一般,反而出现了想要变本加厉挽回名声的意图。先君曾在县衙里面为官的时候,经手过些刑狱之事,据他说有些丧尽天良之辈,为了逼良为娼,常常会指使手下轮流奸污,先坏了女子的清白。再派遣已经屈从的女子或者同谋的老妪前去安抚劝说,如此这般常有意志不坚的会就此接受摆布。”

“说的难听一点,陛下对严嵩做的事情,在原理上也是大同小异的。清流正统出身的严分宜,哪怕是害死了夏贵溪,也依旧在试图转圜自己与清流之间的关系。本来最近已经有所起色,但若是再加上杨继盛这事,新仇旧恨一起算,严家与清流就算是自此割袍断义,彻底泾渭分明了。而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严嵩,也只能选择彻底依附陛下,为奴为伥了。”

张居正听完这番话,心中不免压抑极了。这种黑暗的朝局,阴毒的人心,完全与圣贤书里的教诲背道而驰。既让他无所适从,也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徐阶看到了张居正阴郁的神色,知道这些心术诡计,对他而言,目前还是有些太过沉重了。于是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温声说道:“迟早有一天,太岳你也会站到老夫这个层面上来,因此,你必须尽快长进,这也是我与你今日在这捋清头绪的动机。”

“别人也就算了,为师懒得多加解释。只是太岳你,是不是也觉得为师对杨仲芳袖手旁观,不够意思?”

见到张居正连称不敢,徐阶哂笑一声说:“是不敢这样想,不是这样想不对,可以如此理解吧?

其实,杨张氏伏阙上书,大体的说辞,都是我为之拟定的。要是如此言辞恳切,引发朝野同情,且还与各方势力都给到了台阶的陈情,依旧得不到宫内的答复,只能说那位的冷酷无情还超乎我的想象。就此再也无计可施,回天乏术了。

同时,老夫我还亲自出面,不避嫌疑的与严嵩和陆炳说明利害。我对严嵩说,皇上心疼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会让他们涉入其中,只会就此迁怒问罪于朝臣。而且不仅朝臣会对你不满,两位皇子见到了你今日的声威,不管是哪一位,日后都会对严氏心存忌惮吧?

我又警告陆炳说,如果行事不谨慎,一旦涉及皇子,社稷宗庙该如何是好?叫他息事宁人。

石头通灵尚能点头,我总归不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罢。真论起渊源和情分来,你们当中谁能与我和杨继盛相提并论?当年在国子监,他就是我最中意的学生,就连他娶妻的聘礼,置办的家当,都是我借与他同时帮他筹措的。此情此景,于我而言,比之丧子之痛,亦是不遑多让的!我怎能不尽心竭力?”

“事实证明,我的这些所作所为,最终都是徒劳。严嵩和陆炳被我说的都产生了退意,但就是有人不让他们退这一步。君让臣死,徒呼奈何?严嵩怎配做我的敌手?”徐阶说到这里,手指天空慨然说道:“我的敌手唯有这片天而已,明枪暗箭袭来,只是招架的是否恰当而已。而普天之下,雷霆当头,才是防不胜防,躲无可躲。”

最终,徐阶喃喃自语,用近乎低不可闻音调说道:“与天相争,最好的办法就是掀翻这片天地,明火执仗,甲兵夺门。不然,只有耐心苦等,等到变天之时来临。”

张居正听到老师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当场吓得头皮发凉,呼吸开始粗重急促,浑身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徐阶看着这个雄鹰当中的雏鸟,还在展翅学飞的窘态,不由重重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道:

“虽然为师我姓徐,但与徐有贞可没有半点干系。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告诉你,时机未到,暂且朝乾夕惕,高卧且加餐罢!”

张居正一听徐阶拿策划参与夺门之变的徐有贞来自比,就知道自家老师其实已经怒极。要不是没有发动兵变,再来一次夺门之变把皇帝拉下马的实力,恐怕徐阶已经要那么做了。不过既然没有造反的实力,也只能等到变天的契机了。

目前最可能变天的事,就是等着皇帝龙驭上宾了。毕竟大明自宣宗以来君主平均不超过四十五岁的寿数来说,嘉靖皇帝目前已经算是超纲发挥了。

张居正思绪飘忽之际,似乎隐隐约约瞥见了徐阶紧握拳头,太阳穴青筋暴起,从牙缝中憋出声音说:“当年杀我师长,今日害我学生,这个仇我与你……结下了!”

那含混掉的三个字,让张居正下意识不敢听见,只能安慰自己是听错了,亦或是产生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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