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幕(2 / 2)

治国之道与修身相通,也应该由小至大,由内而外。因此学生以为,治国必先齐家,齐家与治国之间的桥梁,则是宗族。宗族上可以为朝廷出力,下可以救济孤寡。能补全朝廷,亦能齐聚民力。学生在江西所作的事情,也是为了证明学生的理论是否有可取之处。事实证明,只要地方官府不要有心打压,这套师法古人,聚族而教的方法,是切实可行,于国于民皆有大利……”

看着这位身着布衣,慷慨而谈的中年文士,在场旁听的张居正确实产生了几分兴趣,或许这套理论并不足取,但此人的忧国忧民之心,倒是有几分令人敬佩。只不过这种螺蛳壳里做道场,以一族而概天下的作法,张居正心里颇不以为然。或许何心隐此人确有大才,但是他勉力能成的事情,就足以普及为不易之法了吗?因此何心隐的论调,在他看来,总是有着不少强词夺理的成分在内。

张居正思绪纷纷之间,何心隐已然结束了他的慷慨陈词,坐在上首的徐阶徐阁老拈须微笑,嘉许的望向何心隐说道:“夫山先生高见卓识,老朽领教了,不过既然先生有此大志,还是应该中续举业,尽可能去主政一方才是。不然于民间推进,必然事倍功半,岂不可惜了这胸中锦绣?”

何心隐闻言苦笑了两声,抱拳说道:“阁老还是饶过学生罢!为官岂能再做逍遥人,学生若是想要在官场立的住,就不能再这么恣意妄言下去了。要是为官了还如此我行我素,岂不是招祸之道?天下不缺一个循吏,但愿能多几个他山之石,也是让朝廷兼听并蓄了。”

徐阶知道何心隐是个明白人,只不过散淡惯了,不愿再做个勤恳的举子。不过当今之世,百官中可以作为棋子的并不算少,反而是这些游走于各方之间的江湖人,最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因此徐阶倒也有些看重此人,但此人的一些观点,听听就算了,以大明目前吏治风气,做什么都不过是橘生淮北邯郸学步罢了!

因此,徐阶和蔼的笑了笑,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探讨心学见解之上了,张居正对于这种类似于魏晋清谈的做派颇感不屑。但碍于徐阁老的面子,他也只能耐下性子倾听起来。在翰林院中,不少人就评价他长于经史而不善义理,学问精专于正统,但并不能博通佛老。尤其对于当代蔚然成风的心学,张居正更是不擅长也不热爱。与其让他在这里听这些玄之又玄的,还不如多读一读历代名臣奏议,张居正此时内心正是充斥了这种不耐烦的想法。

徐阶看到张居正这种敷衍的态度,也不以为忤,他知道张居正此人崇实恶虚的偏执,正因为如此,才会故意逆着此子的性子,让其不得不接触一些心性之学,以中和补充他的不足之处。至于能起到什么效果,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回到家中,张居正疲惫的坐了下来,作为一名年轻的翰林,家里也不算宽裕,因此在京中的住处,也不过是个小院而已。作为清贵的翰林学士,如果长袖善舞多给人做些场面上的诗文频繁应酬,总是可以获得不少程仪馈赠的。但张居正性格刚直,与李春芳这种温润的性子可谓大相径庭,因此一年下来也没有几次赚取外快的机会。若不是徐阶暗中多为照拂,只怕真的是顺天米贵居不易了……

就在休憩之际,夫人顾氏端着汤羹走了进来。张居正赶忙接过,怜惜地握着夫人的手仔细端详。

他与自家夫人感情甚笃,要知顾氏出身于江东顾陆朱张四大姓之首。本性贤良淑德,才华出众,更是顾磷为他点的鸳鸯谱。

张居正十三岁就通过了省试中了秀才,本来打算一鼓作气考中举人,立志当个杨慎第二。不过乡试的时候却被湖广巡抚顾璘给刷落了,这让张居正第一次尝到挫折的滋味。

但张居正的天性,就是一个愈挫愈勇的人。落榜返乡以后,他在苦练八股的同时,也进而钻研经史,揣摩各家义理。不参与那些无谓的社交,也不与吹捧谄媚自己的人为伍,闭门苦读三年,自觉脱胎换骨方来第二次参加乡试。

这一次,张居正一举高中。中举之后在安陆督工皇陵的顾璘亲自召见他,告诉他上一次被刷落的原因。是希望他多做积累磨练,起步的时候切不可太过顺遂,不然常常会因为受人吹捧,进而迷失本心丢了后劲。只有克制了骄矜之气,才有可能成就大器。

随即将自己的犀带解下来赠与张居正,期许他不要满足于做一个少年成名的举人,而是要树立起远大的抱负。一定要严于律己,不要止步于当一个富贵的平庸将相,要用全力去做一个功可比伊尹德能追颜渊的完人。

张居正听完大为感动,没想到堂堂封疆大吏竟会如此器重自己。非但如此,顾璘还坦言自己的女儿才德俱佳,只是已经婚配,不然可为他张家的内助。

不过自家族女之中,也有才德出众之辈,若是他张家不弃,自可结成秦晋之好。

张居正自觉自家一军户出身,攀不得顾家一门两进士的高枝。没想到顾璘坦然告诉自己,他顾家原来也只是金陵城一匠户人家出身。凭借着几代人的努力,到他这一代一下子出了两个进士,这才算成了望族。故而军匠联姻,倒也无比般配了。

何况前朝名相李东阳,也是一军户出身,照样不妨碍他文采政声誉满天下。顾璘断言只要他张居正勤勉不辍,将来成就起码不会在李东阳之下。

于是感激涕零的张居正赶忙回家禀告了双亲,张家自然是求之不得,顾璘的族女就这样成为了张居正的发妻,在各种遭遇下默默支持着张居正,犹如欧阳夫人之于严嵩一般。

只是顾夫人近来流产,身体一直不曾康复,病弱的样子让张居正揪心不已。如此情形,顾氏还不愿意卧床静养,又是操持家务,还要照顾家中的幼女。

张居正有时候也觉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顾氏与他自己,都是极为倔强要强的性子。一旦认准了死理,就不会再听劝,因此张居正也知道多说无益。只能计较着延请几位名医过来诊治,再想办法筹措些银两好为自家夫人添些补品。

家运不济,朝局更是险恶。杨继盛弹劾严嵩,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杨继盛也与张居正渊源颇深,故而杨继盛身陷囹圄,张居正也一直在想方设法施以援手。

杨继盛不仅仅与张居正是丁未科同科进士,且都是徐阶的门生。杨继盛虽然没有考中庶吉士在翰林院里面学习过。但巧合的是,杨继盛在国子监读书那会,徐阶恰好是国子监祭酒。徐阶非常欣赏他,后来二人在弹劾边将仇鸾的事情上也通力合作过。

张居正也十分佩服杨继盛的才华和人品,这个人比自己的出身还差一些。小时候被继母虐待,只能边放牛边读书,在这种食不果腹的条件下依旧可以考中进士,毅力和才智都绝非凡人可望项背。

照理说杨继盛走通科举之路就已经很难了,然而他不仅仅掌握了科举考试要求的知识,还能分出精力学习兵书军事,甚至还精通音律,笛子吹的尤其好。据他说这是放牛时练出来的,当年放牛是主业,读经吹笛是副业,其人俨然如同孔子年轻时为小吏的模样,同样照看牛羊,敏而好学。

出身寒微却一点都不带寒酸之气,比等闲的贵胄公子还要博雅从容。故而刚刚考中进士,就被有小天官之称的吏部考功司郎中郑晓大加赞赏,未来的道路已然是平步青云。

然而杨继盛就是这种兼济天下的性格。眼睛里面从来容不下邪祟。四年前,他从南京升迁回北京兵部,担任员外郎。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偏偏屡次与大将军仇鸾公开唱反调。于是被心胸狭隘的仇鸾专门进宫告了刁状,从五品的京官被贬到了陕西最偏远的狄道担任不入流的典史。

然而不过一年多时间,杨继盛当时所担心疑虑的事情统统得到应验。这下连嘉靖皇帝都觉得杨继盛是个人才了,已然简在帝心。

更为幸运的是,严嵩此时和仇鸾产生了严重的龃龉,又看见了皇帝对杨继盛的赏识,于是将他破格提拔,一年内被连续升迁四次,当上了号称武官小吏部的兵部武选司员外郎。

与此同时,跟他同时考上进士,成绩远比他优秀的翰林庶吉士们,还在苦熬资历呢。而他距离成为朝廷高官,已经只是一步之遥了。

然而,他却不能忍受严嵩的结党营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原则来投靠严党。于是冒死上书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

本来吧,弹劾严嵩的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并不算少。就算措辞激烈一些,也不过是充军流放,并不会危及性命。

但是坏就坏在了,杨继盛在奏疏里面加了这么一段话。大体意思是如果群臣慑于严嵩的淫威不敢出来指证,那就请皇帝问问自己的两个儿子,看看他杨继盛到底有没有诬陷严嵩。

这番话让多疑的嘉靖皇帝觉得,杨继盛很可能别有用心。于是将他下狱拷打,想要顺藤摸瓜看看还有什么阴谋在暗中酝酿。

目前朝野多方势力,都在积极营救杨继盛,同时也在说服严嵩最起码留杨继盛一条性命。然而杨继盛依旧被关在诏狱,也没有个说法,就这么关了他一年多。

这阵子最大的转折是,杨继盛的妻子张氏在宫门口伏阙上书鸣冤,通政司已经把她的陈情收下了。

张氏已经替他丈夫向严嵩服软,表明自家夫君是道听途说,书生之见。口出狂言理应惩处,但请陛下念在其一片拳拳之心的份上,宽宥死罪。

这样一来朝野上下就更加有借口向严嵩施压了,人家孤儿寡母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非要斩尽杀绝吗?

张居正也打算这两天再去一趟徐阶府上,与老师商议一下能不能借此机会施以援手,说动严嵩放人。

正思索着朝局,就听见妻子的咳嗽声。张居正立即上前给她捶背,还督促她一定要把温养的方子吃完。不要怕鹿茸参片这些药材花费大,他有在关外经商的朋友,自有渠道以廉价购进云云。

顾氏只得柔声应了,张居正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看见已然稍稍懂事,说话稚气未脱的独女。便抱起来逗弄了一番,以此宽解家中沉重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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