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将与帅54(2 / 2)

见戚继光明显被自己给绕晕了,谭纶知道自己说的兴起,讲的有些玄奥了,不由讪笑一声,随即改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这样讲解:“天台宗的义理,完全可以和儒家道家相互启发印证,所以说天台宗算得上是完全汉化的宗派了。执其两端之中而用,是为中,而中道实相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一切事物都是由因缘所生,没有固定不变的实体,因此是假的,这就是观空。虽然如此,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像貌啊,我们通过观察可以分别出事物的不同,这就是观假。然而空与假是统一的,所以需要观中。将假空中合在一起体悟,就有可能发掘出真正的智慧,你可以理解为太极,也可以理解为是道或者是心。这就是三智一心中得,行的是止观顿悟之法。”

“之所以说这么多,就是要让元敬你明白。天理与人欲从不冲突,所以也没必要强行制造天理与人欲的对立。天理若不是中道,若不是至高的太极,可以统摄人欲与礼教,那么天理就是不究竟的。心即道,即太极。故而心能包含理和欲,而理和欲却是相互对立水火不容的。”

“这也就讲通了,人为什么可以忽善忽恶,好恶不定,这本就是心的作用。所以按照天台宗对我们的启发,必须将人欲和天理统摄在一起,一并体悟,才可以返照出真正的本我自性。而不是逃避人欲,敌视人欲,这反而落了下乘。故而老子说的是少私寡欲,而不是无私无欲。孙思邈说的是欲不可纵亦不可绝,而不是灭绝欲望,这就是中道。阳明先生则说存天理去人欲,无所偏倚有如明镜,这就是他所认为的天理中道。”

这下戚继光算是听懂了,知道谭纶是一片好心,在告诫他不要过于苛责自己,也没必要太过压抑自己的本性。有时直面自己的本性和缺点,与自己和解不再逃避敌视,反而能得到崭新的答案。

话说的这个份上,剩下的路就要靠戚继光自己去走了。故而谭纶也不再赘言,而是继续拾级而上,信步闲庭逛去了正殿附近。

大雄宝殿有本朝才铸成的青铜佛像,算是寺里面为数不多的新风景。不过自本朝以来,天台寺内倒是添了不少净土宗的元素在内。

看到这些,谭纶唏嘘不已,感慨着说:“天台宗自唐武宗会昌法难以来受到重创日渐式微,典籍轶失湮没。幸亏将法脉东传,海外倭国朝鲜等地尚存教典。于是道邃下五传弟子义寂,通过吴越王钱俶遣使到高丽、日本访求天台宗典籍,高丽派谛观送来教典,才使天台学说得以在中土延续。然而义寂的再传弟子知礼,因受同学之请,撰《释难扶宗记》,驳同门另一僧人晤恩等以《金光明经玄义》广本为伪作而引起了一场历时七年的山家、山外之争。争论的是:真心观还是妄心观,色法具否三千等问题。山家主张妄心观与色心共具三千;山外相反,主张真心观,色法不具三千。山外的主张有些接近华严宗的教观,被山家斥为不纯,不久即衰。自此争端以后,天台宗再无起色,愈发没落,以至于到了国初,这所寺院的主持,竟然成了临济宗高僧昙噩和尚。”

“虽然昙噩大师在太祖皇帝召见众僧时,位列众僧之首,但终归不是天台的传人。如今这国清寺中僧人所诵持研习的,又多是净土宗典籍了。由妙法莲花而入无量、楞严,也不知道孰是孰非喽。”

戚继光对谭纶的博闻强记,倒是非常佩服。谭纶不但精通黄老道经,更是涉猎禅宗佛学。对于佛家的重要典籍和宗派,都有所研读。

说到禅宗与净宗时,谭纶似想起了什么,又对戚继光讲起了自己的突如其来的所思所感,只听他信口讲到:“禅宗的公案里面有这么一个典故,叫啐啄之机,说的是小鸡在卵中成熟之后,便要破壳而出,于是小鸡会在里面“啐”鸡蛋壳。同时,母鸡也会及时在鸡蛋壳的外面“啄”。

如果母鸡“啄”早了,小鸡未成熟,就存活不了。如果“啄”迟了,小鸡无力也出不来,一样活不了。

这里的“母啄”就好比师父传法,而“子啐”就好比徒弟学法。

而净宗遵奉的《首楞严经.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里,也有近似的说法。“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若子逃逝。虽忆何为。”

单有母鸡努力,鸡仔却不作为,就是若子逃逝了。

而接下来的“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

之所以能够见佛,是因为啐啄同时,母子得机了。用《易经》的话来说,就是自强不息,方能精诚感动,继而得天之佑。天与人的感应,也是如同母子相忆、啐啄同机一般。

所以说啊,求佛之前先得求己,古之学者为己,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自己不改变不力行,将祸福寄望于神佛,只能是缘木求鱼了。

佛只能救自救之人,渡化有缘之人。当年释伽牟尼驻世,预知了释伽族有灭族之祸,但也无法改变因果。只能劝说亲友出家,听劝出家的都保全了。当时有不少人都觉得他教唆王族子弟避世修行,是丧心病狂之举。而嘲笑不解他的,就只能自取灭亡了。

人自己下不定决心,就算你是佛祖的亲眷,佛祖也帮不了你,何况是等闲的香客路人呢?

同样,人只要自己走上正道,遵循天理,就算不求神不拜佛,难道就不能成圣成贤吗?

禅宗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就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这才是大气魄的真修行!

不过由此可知,就算圣人坠入尘网,驻留在俗世之间,也要遵守世间的规矩与束缚。至圣先师改变不了子路的惨死,独子的早逝。如来佛祖也只能接受亲族被屠戮,目犍连遇害。

人世间谁都有不如意,就算是圣人也不能例外。所以不要幻想着能够事事顺心,若是为此而求神拜佛大可不必。修行求学的意义,只是在于令人能坦然面对灾祸,不会因灾祸而自乱阵脚,更不会令局面因自己的慌张而无端恶化。不给自己白白添堵增乱,不自暴自弃。就是定静有成,降服其心了。

戚继光静静听着,也觉得谭纶的真知灼见对自己大有裨益。不过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总觉着他有在内涵影射当今圣上,那位修玄好道自封为万寿帝君的嘉靖皇帝。

二人就这样谈天说地一路走走停停,直至乏了,这才捐了些香火钱,唤来知客僧领他们前去室内饮茶歇息,准备在此留宿一晚。

稍稍歇过,戚继光却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谭纶,只见他满脸疑惑地问道:“阳明先生的学说与佛门如此接近,那算不算以释解儒呢?之前小可就听人讲过,说不论是程朱理学,只要是宋学本就参杂了太多的佛家精义,而阳明先生之学,似乎犹有过之,这是否有变儒为释之嫌?”

谭纶听完戚继光的问题,不由笑道:“若是拘泥于门户派别,那就是成见太深,格局就小了,思路也就闭塞了。老子云道常无名,但是包罗万千。庄子说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常人得道也不过是从大道河海之中饮吸饱腹而已。阳明先生说“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

人心得正即是道心,难道只有儒家正,佛道就没有正的地方了?有正即学,有善即长,这就是格物致知。至圣先师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若是求学求知,别说下问了,若是跟其他宗派都不愿去求教问道,那还怎么求索近道?”

“其实在我看来,天命之谓性,人的自性本就圆满具足。就如同一面明镜一般,可以澄澈照见事物本来面目。但落入尘世,受到种种损污,镜面破碎成若干碎片。所以想要从后天返回先天,就需要寻回自己本有的明镜碎片,将其拼凑回来令破镜重圆,这就是求学格物的意义,找回自己本该有的大圆镜智。佛家有你镜子的碎片,你就去找回来,儒道也有,那就也从儒道取。就好比盲人摸象一样,把盲人摸到的每个不同的部分拼凑起来,再加以揣摩体证,就有望还原大象的本来面目了。理法中有碎片有大象的一部分,难道情欲中就没有吗?明白了这些,你就清楚庄子为什么会说道在屎溺了”

“只有自私执着傲慢这些,才会让我们产生妄想分别,继而失去拼凑圆镜的初心。所以革除成见,开阔胸次,求索各宗,请益各家,这才是为学日益,也是做学问应有的气度。”

戚继光听到这里,不禁极为动容,直接起身行礼,以师礼来表达自己对谭纶学识见地的钦佩之情。

曾经徐爱向王阳明请教:“朱子曾说:‘道心是人的主宰,但是人心经常听从命运的安排。’用您精一的理论来看,似乎这句话有毛病。”王阳明说道:“是的。心只有一个。不能说没有夹杂其他观念的是道心,夹杂了其他观念就是人心。人心能够坚守正道就是道心,道心不能坚守正道就是人心。一开始并没有分开成为道心和人心。程子说‘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话听上去是把心分开了,而意思并没有分开。朱子说的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把心分开了。天理和人欲要是不能并立,怎么可能有天理为主宰,人欲既顺从天理又听从命运的安排呢?”

天理如果只是与人欲相对立,不高于人欲,不能包容统摄人欲,那么天理本身就不能作为主宰,也不是究竟至高的存在。欲不可绝,心不可二,道不可名,理不能全,这才是真谛。

谭纶倒是谦虚,没有受戚继光这一礼,而是赶忙将他扶住,哈哈大笑说道:“元敬啊,愚兄话还没有说完,可不兴这般煞有介事的,唬得为兄都不敢把话说完了。”

如此打了个趣,倒是令戚继光有些不好意思了,谭纶知道他面皮薄,不过看他一本正经端坐着准备继续恭听受教,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稍稍打了个茬,不过也没有妨碍谭纶的思路,只听他言归正传又继续说道:“刚才元敬你提到了变释为儒,这个问题问得好。虽然我们不应该有成见,用妄想分别来画地为牢拘束自己的心地。但路径总归有所差异,也不可矫枉过正强行混同。本末终始,还是要仔细辨别清楚的。故而我们有必要分清佛家与儒家的界限,这个界限在我看来就是入世与出世之别了。只要坚持入世建功,秉承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准则,就算是立住了儒家的跟脚。济世为民,公忠仁孝,这是儒家。出世救迷,戒定慈悲,这是佛家。儒家追求世间法,以改善俗世为己任。佛门则追求超脱出世,认为改善世间不过尔尔,以觉悟为目的,但也不蔑视淡漠众生,而是利乐慈悲有情。有情众生与万民百姓,这还是区别很大的。所以儒家看重家国,而佛门则不然。故而无论儒士参考借鉴了多少佛家义理,但依旧以家国为重,以社稷黎庶为本,以入世建功为志向,就不能算是变释为儒。反过来论,但凡儒士不以家国百姓为重,不以入世匡扶社稷为志向,就算口头笔尖的学问再是纯正,也不能算得上是个“真儒”。”

戚继光听到这里,顿时就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先前他常常感到自卑,认为自己长于兵法而短于经义,配不上儒士的身份。但又不认同自己归于兵家,因此进退失据没了归宿,常常有自怨自艾的情绪产生。经谭纶这么一番教导,却发现儒士最根本的,恰恰不是什么义理学问,而是一颗以家国百姓为重,践行忠孝仁义的真心。只要坚持住了这颗真心,就算义理不够纯熟,学养不够深厚,也依旧算得上是个真儒,俯仰无愧天地便是,何必在意庸人陋儒的闲言碎语呢?

言忠信行笃敬,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好学不倦,谦谨恭和。如此知行合一,又造福一方,不管从文还是从武,又怎么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儒臣呢?

看着心结顿开的戚继光,谭纶也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欣慰。朽木不可雕但孺子却可教,良才骐骥,自能闻鞭影而行。

两人心臆大畅的同时,自是游兴大起,不仅看遍了古刹景色,更是大快朵颐,把蘑菇豆腐大口咀嚼,将素斋吃的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引来了一片侧目。旁观者心里都在想,哪来的穷措大野汉子,竟然在佛门清净之地打秋风,一看就是近来没正顿吃过饱饭的模样,真真是令人嫌弃!

堂堂的四品按察副使和正三品参将老爷,就这么被一干僧俗给狠狠鄙视了。也不知道他们晓得这二位糙汉的真实身份以后,会不会补上一个勤苦廉俭的赞誉呢?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多掏了些香火钱,要了几间最好的客房,就在国清寺借宿了一夜。

第二天黎明,精力旺盛的戚继光就把正在熟睡的谭纶给拽了起来。睡眼惺忪的谭大人还想再赖会儿床,却被戚继光给无情阻止。

满脸写着不高兴的谭纶,却只能被戚继光搀扶着,开始了一场登山观看日出的“美好”旅程。

谁让自己嘴欠,临睡前一时兴起脱口而出约了戚继光明早同去观赏天台山日出的景色呢。结果无比较真的山东大汉,天还没亮就赶来踹门,硬生生把自己给拖拽起来,一路搀到了山顶。

大冬天天还没亮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路受着冷风伴着寒露,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而国清寺此刻已不比唐时,寺院的整体建筑下移到了山脚不远处,以便香客莅临。故而从寺中出发爬到峰顶,还需费些功夫。

今日天公作美,恰巧乃适合观赏日出的气候。没有浓厚的云雾遮蔽朝日,却有着千姿百态形状各异的云朵。彩霞与云朵呼应,形成了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瑰丽画面。时而犹如天宫降临,仙人衣带飘飘,龙凤和鸣瑞兽起舞。时而化作人间百态,犹如千军万马,华盖车马相伴王侯出巡。五彩斑斓又千变万化,白云高低浓淡渐次升错,虽有妙笔丹青却不能以笔传神述妙,描绘诉说出这番奇景。瑞彩朝霞随风云变幻,不禁令观者如痴如醉,感慨着自然的鬼斧神工,称颂赞叹造化的伟大与神奇。

戚继光眺望着美景,抚昔思今心潮澎湃,不禁开口说道:“学亦如是,一登绝顶,则旁门曲径无不洞见。”

谭纶听到戚继光的感慨,却哂笑打趣道:“元敬你这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啊。《论语.学而第一》刚开头一句话就把你方才的话给囊括了,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不就说的是这个意思?前人牙慧不胜枚举,令我等后人虽呕心沥血搜肠刮肚亦不能再进一步超脱窠臼啊。”

戚继光听了这话,却不多言语,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原来他的注意力,却是被山上的贝壳等物给吸引了,明明这山峰离海数十里,却有着不少海洋痕迹残存。不禁令戚继光大为困惑,手上拈着近似石头的贝类残骸,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慨这就是沧海桑田罢!世事无常变化莫测无过于此。

于是两人一起蹲下研究了半天地质学,却也无法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信服的答案。只能悻悻起身,活动舒缓着早已麻痹的腿脚,继而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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