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苍生鬼神44(2 / 2)

爱宠死后,皇帝十分痛惜。于是命在值诸位翰林学士撰词超度。大家都窘然无措,不知如何落笔。只有袁炜挥笔成章,文中有“化狮作龙”等语,最合圣意,故而令嘉靖皇帝龙颜大悦。

这只狮猫长伴嘉靖皇帝左右,是皇帝重要的精神寄托,平日里不敢接见儿子的他,只能借助宠物来排遣寂寞,聊以充作天伦之乐。

久而久之,在皇帝眼中,狮猫已然成为了他的另一种形式的儿孙,发自内心的将其视作亲人。

生性多疑的帝王,只有在毫无心机的爱宠面前,才能完全放松敞开心扉,流露出潜藏已久的真情实感。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皇帝最为倚重的国师陶仲文,曾经说出过二龙不可相见的谶言,更是建议皇帝不要过早给太子行冠礼也最好不要跟太子见面。然而当时的嘉靖皇帝,却是不以为意。但本来身体健康皇太子在行完冠礼的第二天就突发急病,一直没能治好。又过了一阵,太子临死前弥留之际,忽然向北拜了一拜说:“儿去矣。”于是端坐而死。

太子生母王贵妃怀孕时,梦见一个穿着星冠羽服的仙人给了她一个婴儿,于是生下了皇次子朱载壡。后来陶仲文更是说太子乃仙人下凡,不能轻易被惊动,不然就会回归天上去。朱载壡在三岁时刚刚被立为太子,就突然身患天花,陶仲文用符水喷到剑上,比划了一阵子,说是在“绝宫中妖”。之后太子的病情居然好转了,从此他走上了人生巅峰,受嘉靖皇帝的宠信足足长达二十年。

自此以后陶仲文向皇帝提出了他研究出的“二龙不相见”理论。

这种理论认为皇帝是飞龙在天,太子是潜龙在渊,这两条龙如若相见,对哪个都没有好处,只有坏处,肯定有条龙就得遭殃,这令皇帝想起了他十分亲近的皇长子朱载基莫名夭折,坚定地认为陶仲文所言极有玄理。

打这时候起,皇帝就能不见太子朱载壑和老三裕王朱载垕、老四景王朱载圳就尽量不见,过了些年,太子朱载壑长到十四五岁了,还没有出阁学习,而太子出阁必须要有一个冠礼仪式,皇帝必须亲自到场参与,在皇太后及大臣们的劝说下,他只好参加了这个典礼。

没有想到,太子行完第二天就病倒了,扛过了天花的太子,硬是没扛过一般的急病。悔恨不已的嘉靖皇帝在批阅陶仲文的慰问奏章时,批复了一句“览卿奏慰,朕复何言?早从卿劝,岂便有此?”

痛定思痛,皇帝此后严格遵守“二龙不相见”戒律,对剩下来那几个儿子不闻不问,不仅上学彻底不管了,生病了不管,结婚也不管。儿子想要见亲爹一面,可谓是难于上青天。

不过嘉靖皇帝也并非真的就断情绝爱了,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血脉不至于断绝,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因此他经常也会感到寂寞,这个时候“霜眉”出现了,给予了他枯燥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它是一只卷毛的狮猫,毛发呈微青色,但双眉却是洁白的,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它性情温驯,从不乱喊滥叫,更不狂咬疯噬,尤其善解人意。经内廷猫儿房推荐,这只叫“霜眉”的“宫猫”得到嘉靖皇帝的宠爱,日夜伴随皇帝左右。

皇帝起身或外出,它必在前充当向导。每当宫人看见霜眉,就知道皇上可能也在周边徘徊。

它又经常伺候皇帝睡觉。每当皇帝就寝入睡时,它就不离左右。如果它遇到饥渴或大小便的状况,也一定要等到主人醒来后方才离去……故而皇帝对其十分宠溺,爱如珍宝。

有时候皇帝也会唤它为“狻猊儿”,狻猊形似狮子,而它则是一只狮猫。狻猊是龙生九子的第五子,皇帝这么称呼它隐有把霜眉比作自身子女的意思在内,可见彼此感情之深。

如今它骤然离去,意难平的皇帝,本能的就搞出了如此荒唐的阵仗。

只有袁炜袁探花敏锐的察觉出了皇帝对霜眉非同一般的感情,故而写出了感情真挚并且带有美好祝愿意境在内的祭文,充分打动了皇帝的同时更是得到了其真心的赞赏。

袁炜诵读完祭文归列之后,御用监的太监陈洪却赶忙凑了过来。只见他双手毕恭毕敬的捧着一副用纯金打造的小棺材,这棺材形制虽然小巧,但该有的却一样不落。金棺上的纹样更是充分展现了宫廷巧匠精湛的錾刻工艺,镂空的雕刻部分更是极为生动。陈洪知道自家主子万岁爷对霜眉的后事有多么的看重,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聚集了最好的工匠昼夜不休轮班赶制,这才做出了这么一副巧夺天工的猫用小金棺。

看着明显熬了几个大夜,双眼通红满是血丝的陈洪,就知道他一定是在亲自监工。皇帝也不由颇为嘉许他的办事得力,虽然只是轻轻颔首说了一句“有心了”。但皇帝当着外臣的面公开表扬,却依旧让陈洪心潮澎湃激动到容光焕发。

看着陈洪小心翼翼的将金丝楠木做成的内棺装进了黄金材质的外椁,嘉靖皇帝一时之间感伤情绪又不由自主的泛上心头,就算抑制再三,也难免红了眼眶。只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了这无可奈何而又悲伤的现实。

最终皇帝还是幽幽说了句:“袁卿说的对,它是修成了才走的,化龙上天去了。”

宫人外臣只能纷纷附和,统统拜起了这位霜眉猫龙。

最终皇帝决定将霜眉它封为“虬龙”,埋葬在万岁山北麓,并亲笔题碑“虬龙冢”。

霜眉的葬礼结束以后,皇帝将袁炜单独留了下来,而李春芳则是继续去西苑的藏经阁校对秘籍,其他人也各自返回了自己的职司所在。

这西苑当中的不少楹联,都是袁炜的作品。他自小擅长对联,这在朝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写就的一副长联颇为有名,联曰:“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此联在时下脍炙人口,可谓是无人不知。

不过皇帝虽然欣赏他写的对联,但却对他的书法水准不以为然。他中规中矩的书法造诣,确实也不能和本朝的书道大家严嵩比肩。故而每当宫中需要新楹联的时候,往往都是让袁炜拟稿,严嵩执笔撰写。这在当时被不少人将这种分工戏称为“严翰袁联”,而好事之徒则会在这后面接上“狼魉为奸”四字。

虽然袁炜和严嵩在西苑楹联上合作过很多回,但彼此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因为袁炜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刻薄嘴欠。他自负能文,所以见到他人所作,稍觉辞不达意,就辄肆诋诮。馆阁翰林出其门者,他更加来劲,斥辱的尤为不堪,因此了解他脾性的人对他皆畏而恶之。由于严世蕃经常替他老父亲严嵩撰写青词代作奏表,所以也没少被袁炜各种挑毛病讥刺嘲笑。严世蕃本就不是一个气量多宽宏的人,动辄听到袁炜阴阳怪气的议论评价,那还不得火冒三丈了?为此差些乎找袁炜约架厮打起来,所以严家父子自然就跟他面和心不和了。

跟随着皇帝闲逛的袁炜,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这位落寞的帝王闲聊起来。聊着聊着似乎皇帝想起来了什么,就带着袁炜走到一处殿宇里面,让随侍在跟前的太监翻找出了一本绢面小册子。上面记录的内容,赫然就有胡宗宪呈上的《进白鹿表》。皇帝闲来无事,同时想换换脑子,就想听听袁炜对这篇表文的看法。

不过袁炜这两年还是成熟了些,虽然对后辈以及自己的门生下属,依旧不能改变这种刻薄的秉性。但对于位高权重之辈,却也再不妄逞口舌之快了。所以虽然本能的想要指摘出这表文的一堆毛病,话到嘴边他却硬生生给收了回去。

只是不痛不痒的评价了几句,既有褒的,也有贬的,但大体上还算公允贴切。

不过看到袁炜本能的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表情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嘉靖皇帝就知道他的那股子傲劲又上来了,只是在强忍着不说出恶言而已,不免哑然失笑。

不过袁炜这人虽然臭毛病不少,脾性也尚诮。但却有过人的长处,不仅仅是才思敏捷词藻瑰丽。更有着颜回不二过的优点,非常善于总结教训扬长避短。

嘉靖十七年,他夺得会试第一名会元。殿试时,内阁最初拟定陆师道为状元,皇帝御笔批作二甲第五名,改袁炜第一。文华殿读卷时,又因袁炜言边事过于率直,又将其改第三,擢茅瓒第一。

经过这事以后,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的袁炜痛定思痛,充分吸取了这次的经验教训,彻底摸清了皇帝的脉门。知道皇帝不爱听直切的议论,所以此后绞尽脑汁成天尽构思些皇帝喜闻乐见的言辞文章,也因此获得了皇帝的栽培和宠信。

袁炜有才,说话还好听,皇上当然喜欢跟他聊天。其实这会儿把袁炜单独叫过来也没有什么正事,只是单纯解解闷平复一下低落的情绪而已。

但这就是简在帝心,又有谁能得到皇帝如此的偏爱,并且留下这般深刻鲜明的好印象呢?

又随便聊了聊诗文轶事,等到皇帝谈兴淡了。就开始嘱咐他再构思一副对联,因为皇帝打算在霜眉的墓碑上再盖一座碑亭,以免爱宠的坟头被日晒雨淋着了,而亭子里最好再挂上一副应景的对联。袁炜自然是恭顺的应下,然后识趣的告退了。

看着远去的宠臣,皇帝都不免觉得自己对他“敬顺天时,达礼成性。”的评价还真是无比贴切。

同时皇帝也由衷觉得自己真真是一个富有爱心的帝王,深深的陷入到了自我感动当中。对自己的爱猫都能如此怜惜,更何况是对亲生子女呢?

只不过是命数使然,自己无法与子嗣们轻易相见。不过这种对思念的克制,何尝不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父爱呢?他无时无刻期盼着能与儿子们共享天伦之乐,只是二龙不相见谶言在他个人看来太过灵验,不敢再轻越雷池罢了。

有得必有失,祸福总相倚。感慨万千思绪纷飞的帝王,却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叹气。做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手握无上权柄,却连一个爱宠都无法留住。这种孤独感深入到了他的骨髓里去,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寒冷。他渴望温暖,却注定无法得到。寂寥落寞,冷清孤寂,却也能说成仙人独钓寒江雪的洒脱。得失之间,因果循环,又有谁能说的清道的明呢?

而身为天子,注定需要做到天威莫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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