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死斗41(2 / 2)

来去之间,竟让人产生了可以带动天象的错觉。恍恍惚惚,似有一种置身于雷电交加大雨磅礴的感受。在如此气机覆盖之下,两方都已经退无可退,只有凭借着一腔意气来决出高低,只消眨眼工夫即是生死立判。

这吴四郎的实力之所以这般恐怖,是因为他乃“阴流”开山之祖爱洲移香斋的嫡传弟子。这爱洲乃是伊势国籍贯,年轻时恰逢应仁之乱,为了在乱世之中求得一条活路,于是下决心研修剑术,谙练“猿飞之术”,后自封“阴流”,曾经周游各国与各路高手切磋锻炼武艺。

爱洲的大弟子上泉伊势守信纲,出身豪族官至从四位下武藏守,被倭人尊为剑圣。他在永禄七年也就是嘉靖四十三年上洛,抵达京都传授兵法给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被授予天下第一的剑圣称号。之后更是得到了在正亲町天皇面前,御前演武的殊荣。

而上泉的得意弟子柳生但马守宗严,更是柳生新阴流的开创者,后世家喻户晓的“畿内第一剑豪”。

这位大名鼎鼎的柳生石舟斋,严格意义上还算是吴四郎的师侄儿。爱洲移香斋晚年隐居在九州岛日向国担任神官,偶然发现出身寒微的吴四郎天赋异禀,就将其收为了关门弟子,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了他。当吴四郎学成出师的时候,爱洲就告诉过他,虽然他与上泉师兄天资上不分伯仲。但上泉总归要在兵法和其他俗事上分心,而他则能心无旁骛专精剑术,故而单论武技他必然是爱洲门下的第一人,造诣更在剑圣之上!

而爱洲不传之秘的猿飞之术,就是吴四郎为什么可以在体能和反应力上如此超凡脱俗的根源了。

其奥秘在于,入门之初先不教授任何的剑招以及应敌的技巧,只是单纯模仿猿猴进行攀爬跳跃的训练,如此腰腹腿臂的力量自然会渐渐超乎寻常,也借此磨练了受学者的心性与毅力。等到训练出了足够的力量,心态也不再浮躁之后,再进行突破极限的试炼。

爱洲门下的试炼如下,先在溪流当中光滑的石头上来回快速奔跑跳跃数十乃至上百个来回,期间绝不能失足落水。等到体力大幅度消耗之后,再让数名射术精湛的弓箭手用没有箭头顶端包着布絮的箭杆对其进行交叉射击,试炼者必须全部避开甚至在躲闪之余还得用刀刃捕捉流矢轨迹继而劈中箭杆,才算合格。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进一步上岸,以一敌多与数名剑术好手游斗对决,最终战而胜之,如此一气呵成方能得到出师的资格!

就是这般魔鬼非人的试炼过程,能成功通过得到爱洲认可的真传弟子自然是凤毛麟角。

而吴四郎就是这样万中无一的剑术天才,就算在整个倭国千万余人中,能与之在公平环境下一对一决斗取胜的,恐怕也只有寥寥数人可以做到。

不过倭国一贯看重血统和出身,他只是一个连苗字都没有,相当于在大明没有姓氏表字的寒微之人。就算武艺出众,也没有门路进入到诸侯公卿的圈层里去,自然也不能像其师兄上泉信纲那样有着良好的起点可轻易扬名于朝廷和幕府,进而轰动天下。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心无旁骛的武痴,除了钻研剑术以外再无别的爱好,性格内向作风木讷,从不彰显自己的特长。如此性情能成为大友家的一名家臣武士就已然非常侥幸了,默默无闻老死乡间才是常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剑术高超,但根本不可能想到他能高到剑圣的程度上去。虽然倭人尚武,但除非武艺卓绝,不然最受重视推崇的还是身为将领统兵作战的能力。

爱洲移香斋就曾经告诫过自家弟子上泉信纲,剑术并非万能,反而在战场上一无是处,要真正守住城池,做到“万人敌”,惟有学习兵法。并指点信纲到信浓国小笠原家学习小笠原流兵法。而吴四郎则不然,他对兵法全无兴趣更无天赋,只是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在剑术之上。如此惟精惟一,境界自然远非其他的剑豪可比。

然而何心隐其实与上泉信纲近似,虽然天赋异禀,但被太多琐事纠缠,还要分心于讲学活动,自然在武道上不能登峰造极。此时他无比后悔没有把吕光午带来参战,他现在招架的非常勉强,只有与吴四郎一样全身心都奉献给武道的吕大侠,才能有较大的把握稳稳压过吴四郎一头。吕光午天生心思灵动,故而在反应上也能快过吴四郎一瞬。而且他有着富贵的家境,在海量资源帮助下自然在练武方面更加事半功倍。底子扎实再加上心法高明,其在剑术上已然步入了通神之境,有着变幻莫测之能。反观吴四郎虽然高绝,但离着玄之又玄的境界,却始终差着一点点。生死搏杀本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仅仅一层隔膜即是仙凡之别!

若是此刻吴四郎达到了吕光午剑心通明的境界,那么刀势自然会更精确那么一丝,只是如此细微的差别,却是何心隐是否可以反应躲闪的关键。只要再快一点再准一点,何心隐自然无法招架,会被其锋刃接连斩中继而败亡当场。

吴四郎虽然境界不够,但却有着鬼神一般的体魄。

片刻功夫跳跃无数次斩出了数百刀,将太刀舞动的水泼不进,封锁了上下左右所有的空间。将何心隐渐渐逼入绝境,如此下去,他必然可以血战险胜。

面临生死关头,何心隐反而变的无比平静,内心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静。这得益于将自己领入阳明心学的老师颜钧颜山农教导有方,颜钧与何心隐一样急公好义素喜游侠,更是在武学上有着极高的造诣。他曾对自己的门徒说,凡有志于习得武功的,必须连续三日夜,在静室榻上不偏不倚正坐,任他指点。用绢缚双目封闭视觉,用棉塞两耳封闭听觉,紧闭唇齿,不发一声。双手擎拳,不动一指。双腿盘坐,不纵伸缩。挺直肩背,绝不惰慢。如此坚持昼夜,垂头若寻,用意念观想回光内照。用这个方法闭关,继而引发各各内照之功。有了内照的体悟,再任意长卧七日,以达到道体黜聪,脱胎换骨的效果。如此反人类的做法,就是为了锻造出非人的强大意志。能成功坚持下来的,在心境和直觉方面,就绝非寻常高手可比了。吕光午也是凭借着这套心法,才能在武道上突破桎梏,抵达通神化境的。若是吴四郎有幸能接触到心学,修炼了颜钧的这套武道心法,只怕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若不是之前经受过这等折磨,只怕面对吴四郎如此迅猛的攻势,何心隐早已心慌神散自乱阵脚了。正是有了心法傍身,才能凭借着超越表层思维的直觉,本能地指挥身体进行防御。所有动作皆淡定从容恰到好处,自然就节省了大量体力。正如《黄帝内经注》所言,循理而动不为分外之事,方能达天真之境。武道境界亦是同理,如此这般才能将中上水准的实力发挥到极致,堪堪招架住顶尖高手绝杀的同时,还能默默酝酿着扭转乾坤的一击。

心即宇宙,更是身体的主宰。武者只有掌控了自身心境,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潜力。心的作用发挥到极限,就能触碰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轻松写意非想非非想之余,自有通玄精妙无与伦比的招数显现。此非刻意构想而能用出,实乃本来具足的自性使然。何心隐此时就体察到了这种天人合一的奥秘,还不及念想,只是静极生动,轻轻抬起一脚踹出。乘着吴四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就准准踢向了对方刚刚抬起的右胳膊。吴四郎顿时只觉手肘一麻,就知道好死不死恰巧被踢中了麻筋。动作当即迟缓了一瞬,而何心隐直接抓住了这个契机,剑锋翻转上前一划,立马就将吴四郎的手腕挑中,拇指下方到手腕当即被割开,令其彻底丧失了控刀的劲力。之后更是抬手往上,剑尖直刺向对方脖颈,一剑封喉只在转念之间。

不过抛开玄之又玄的心境不谈,这次为何心隐立下大功的,还是那双死是个贵的秘制皂靴!若是一般的布鞋踢中了皮糙肉厚的吴四郎,只怕也不会令意志坚韧的他吃痛麻痹的这般严重。只有那双能工巧匠用皮革制成的靴子,才能拥有着大杀四方的硬度。所以孔子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圣诚不我欺也!

不过何心隐对吴四郎终归是有点惺惺相惜,更是考虑到如今身在敌营,万事切忌太过决绝,应该尽可能的与人为善,得饶人处且饶人,以此争取些敌众的好感。故而在吴四郎放弃抵抗以后,何心隐只是暂且收缴了他的佩刀,以防他暴起偷袭,除此以外何心隐再无动作,明摆着放他一条活路。

当然若是吴四郎取胜,恐怕他就没有这样的好命了。多是被其一刀挥下,脖子喷血,头颅飞出三尺高去。因为吴四郎可不是好好读过圣贤书的斯文人,作为一名久经战阵的厮杀汉,杀人砍头自然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选择。虽然他的师侄儿柳生宗严所开创的新阴流提倡“无刀取”的活人剑理念,但这种和平年代滋生的武学思想,在这类真正的杀胚眼中简直一文不值。吴四郎始终坚信,正统阴流剑就是以猿飞术为核心,是最最纯粹不过的杀人技而已!其余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不知所谓,只有在生死之间不断磨砺成长,才能养出真正的剑豪胆魄。

“剑是凶器,剑术乃杀人伎俩。这是无论用多么美好的言语去修饰,但始终改变不了的事实。”这才是吴四郎信奉的圭臬,更是他一直在践行的准则。人生无常,只有把握住剑柄,才能在乱世之中斩却遗憾保留尊严。尽可能的活下来,尽可能的去杀戮,这就是剑客的道。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是因为推己及人,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本就漠视了自己生命的存在,自然也很难去悲悯死在他剑下的旁人。麻木就会不仁,而久在刀尖徘徊的孤魂,自然无法理解何心隐网开一面的做派。吴四郎此时不经意地歪了歪脑袋,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看向了这明国的剑客。他此时无悲无喜,只是静静等待着命运的裁决降临。然而这即将莅临的裁决似乎突然间戛然而止,这让他感到分外无所适从。

看到了吴四郎大惑不解的表情,何心隐知道他大概在困惑些什么,自然不由莞尔一笑。又看见他手上的伤口还在持续淌血,赶忙喊了一嗓子,让这群看客里面粗通医术的赶紧过来给吴四郎包扎处理伤口。这群围观者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刚才的打斗场面太过震撼人心,以至于他们久久无法平复澎湃沸腾的心情。看见何心隐远远走了过来,人群不自觉的就早早让开了一条道路。尤其是一贯崇拜强者的倭人武士,更是一个个恭顺低头,丝毫不敢抬头直视冒犯这位剑圣大人的威严。倭国几十年来群雄并起,生灵饱经战乱残害,弱肉强食久了,大都养成了畏威而不怀德的事大思想。农民匍匐于武士,武士屈服于大名,总有一天会重新出现一位能让诸大名束手跪拜的“天下人”布武于七道五畿六十六国!

在众人的惊叹崇拜之中,何心隐步履踉跄的向着唐顺之走来。虽然他身法灵活没有太重的伤势,但在吴四郎刀气笼罩之下,也难免衣衫破碎受了点轻伤。两人再度汇合,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对何心隐而言这一柱香的功夫,简直就是恍如隔世。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刚才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令人不堪回首,只需稍稍回味都会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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