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李春芳与严世蕃35(2 / 2)

就这么在马车里你推我让的时候,目的地到了,李春芳赶忙探出头去,却发现不是西苑,而是一处宅邸门口。

不明就里的李春芳就这样被严世蕃生拉硬拽进来,这里表面看着是一处宅邸,大门也没有僭越的地方,普通殷实人家的宅子罢了。然而仔细一瞧,马车进的并不是门,而是大门旁边的巷子。进入小巷,才发现另有乾坤,原来这里表面上是一片街区,住着好多户人家,实际竟然是一处大宅。

巷子深处有一面巨大的影壁墙,墙后面是整片园林。整个大宅呈凹字形,凹进去的地方就是所谓的小巷了。在寸土寸金的京师,竟然有这么一处庞大的江南园林。其中亭台楼阁,湖泊假山,应有尽有。不过还算可以理解的是,这里属于新扩建的外城地界,要是内城里面搞出这般阵仗,那是不可能不走露消息的。

看着强装淡定,眼睛却忍不住乱瞅的李春芳。严世蕃不无得意的告诉他,这是当初俺答入寇之后,增筑北京外城时,他提前挑选规划出来的地皮,毕竟工部是他的势力范围嘛。不过这也不是严家一家的产业,陆炳等朝中权贵都参与其中了,权当成个宴饮消遣相互往来的所在,倒也不犯什么忌讳。

李春芳还是不想跟严世蕃有太多牵扯,因此还是以西苑有事为由头,想要告辞离开。

严世蕃哂笑道:“你今天当不当值我还不清楚了?要是陛下有事唤你,我自然知晓,也不会耽误你,好不容易来到这么个好去处,怎能过门而不入呢?”

说罢就拽着李春芳,进了湖边的一处殿阁。湖边微风阵阵,殿中檀香袅袅。严世蕃一进来,园中管事的就立即安排了女乐,娇俏的女子鱼贯而入,严世蕃让李春芳挑选几个中意的陪侍,李春芳连连摆手拒绝。不过李春芳是有心眼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打趣说道:“东楼兄你可不是石崇,小弟我更不是王敦,如果说我与王敦有什么类同的地方,那就是都能以澡豆为饭了,全然没见过什么世面。”

西晋年间,斗富的那个石崇请王敦赴宴,席间王敦坚持不肯喝酒,石崇就斩了三个陪酒的美人,王敦仍是面不改色。

李春芳隐隐地警告了严世蕃不要逼迫自己,还幽默自嘲缓和了气氛,可见此人处事倒也圆滑老练。

博闻强记的严世蕃自然明白了李春芳的意思,因此微微一笑,自顾自的选了几个女子陪侍身旁,同时问李春芳想要听个什么曲子。

李春芳随即表示客随主便,不要太过喧闹就好,严世蕃随即传了抚琴吹笛的乐师,来了一曲琴笛合奏的梅花三弄。

严世蕃笑道:“既然石麓兄说到了两晋,那就来一首相传是那时候的曲子罢。”

虽说梅花三弄常见的是琴箫合奏,但根据典故,这原本是笛圣桓伊为柯亭笛量身谱写的曲子。我揣摩了许久,发现还是用笛子轻快疏朗一些,更显洒脱不羁之态,远比幽幽箫声,要贴近魏晋风度的气象。

李春芳闭目倾听,发现确如严世蕃所说。笛声悠扬轻快,将梅花的傲骨铮铮,体现的淋漓尽致。若是用箫声,反而显得梅花一旦遭遇寒冬,虽能不屈不挠,但终归有些郁郁自怜,失去了原有的那种洒脱大气。听完这曲似乎可洗涤心灵的琴笛合奏,李春芳不禁点头赞叹,颇觉意犹未尽。

只是严世蕃没有察觉到的是,当李春芳听到他提及笛子之时,原本的眯眯眼突然睁开了一瞬,露出了无比锐利的光芒。不过李春芳存心遮掩,严世蕃本身又眼力不济,这才没发现出异常。

无他,李春芳冤死的同年杨继盛,生前最爱吹笛。

严世蕃见李春芳颇能体会笛萧之别,便笑说道:久闻石麓兄涉猎广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可就是曲有误,李郎顾了。听人说,道法玄理阴阳方术,石麓兄也有所旁涉?

李春芳没想到严世蕃消息如此灵通,而且这种事情上装糊涂藏拙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就揶揄说道:“东楼兄才是此道大家,西苑里面这么多高人,也不见得哪个就有千里眼顺风耳了。小弟不过是杂书看的多了一点,而且陛下有时候也需要一个校书郎,把各地进献来的道术抄本整理校勘一二。”

如果说现实中有一个开创九阴真经的黄裳,那就是李春芳了。嘉靖皇帝搜尽了天下的道术密藏,地方官府江湖异人无不趋之若鹜奉上各家秘法。李春芳学识渊博,宫内方士皆称赞他福德深厚,天资非凡。于是嘉靖皇帝命他负责整理校勘各地进献的方术秘法,其中不少都是手抄孤本,久而久之李春芳在神仙之术上倒真成了一个理论大家。

严世蕃知道李春芳这是谦虚之词,于是也不客气,就向李春芳请教道:“或许石麓兄也早有所闻?兄弟我平日嗜酒好色,放纵无度,不知石麓兄手头是否有这方面的妙招,指点兄弟我一二?”

李春芳闻言,思索了一下说道:“倒是有几个解酒舒肝疗胃的偏方,可以抄给东楼兄。至于房中之事,服药多是饮鸩止渴,小弟并不苟同,宫内秘本中说房中之事需连合两仪之道,俱合五行之术,其间动静坐卧,暗通阴阳至理。不过不讲这些玄乎的,说个简便可行的法子罢,人的督脉为阳气之本,而督脉当中最为重要的段落就是命门到长强一带。只需注意锻炼长强与尾闾,上可通命门,下能济会阴。尾闾经常绷紧挺直,提肛就可壮阳,用手常常搓热腰部两侧与涌泉穴即可。大道往往殊途同归,前元宫内多有供奉的欢喜佛,其坐姿也是督脉挺直,绷紧尾闾的。如此提振阳气,自然泄耗萎靡的情况就少了,至于更高深的,那就涉及呼吸吐纳与神意观想之法了,做到神意、气息,形体的完全融合,自能体悟到先天玄妙之境,也就是所谓的心肾既济,坎离交媾了。”

严世蕃云山雾罩的听了,确实李春芳说的深了自己也明白不了,那几个简单的法子倒是轻省易懂,于是便赞扬李春芳道:

“听那些修道的人说,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经。石麓兄以易简而得天下之理,故能三言两语直指要害。不过小弟好奇的是,石麓兄既然崇慕阳明之学,总归是讲知行合一的罢!那么如此提炼精要,绝非纸上得来,石麓兄平日里是如何躬行的呢?”

看见严世蕃略带促狭的表情,李春芳只是讪笑了两声后坦然答道:“我可与东楼兄你不一样,自然是与我家里的夫人和另一位侧室了。保养强健身体,行周公人伦之礼,倒也没什么羞臊的。”

严世蕃听见李春芳日常生活如此乏味,便要送给他几个美姬,李春芳自然坚拒不受。

严世蕃又狠狠灌了几口酒,幽幽说道:“石麓兄肯定觉得我严世蕃骄奢淫逸了,但我如唐伯虎一般,借酒色浇愁除惧,又有几人能感同身受呢?想当年我严家也是一等一的清流门户,家父在正德朝隐居守孝九年,谁人不赞扬他的操行?”

“刚回京任职那会,恰逢家姐出嫁,家里面连嫁妆都凑不齐。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家父成天卖字沽文,但遇见贫苦也会解囊相助,那时候严家比现在所谓的清流,可要清贫多了。

然而,国势如泥田,家父如佃农。不沾粪染泥,怎能有收成?若是顾惜清白,给东家又如何交待?”

李春芳闻言,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说些这些年苦了严阁老,东楼兄万勿忧心的场面话。

这个时候严世蕃方才图穷匕见,起身作揖行礼,请他李春芳在西苑多加照拂自家老父。若是严嵩在御前有什么纰漏,能察遗补缺的地方还请他石麓兄一定施以援手。

见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春芳也只能敷衍着应了。

严世蕃知道,一时兴起也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今天偶遇李春芳,虽然有着兴头起来耍闹一番散散郁气的目的,但更重要的是借此窥探李春芳的态度。毕竟李春芳身为天子近臣,潜在价值无与伦比。同时也听严嵩常说,无论是西苑的方士还是朝中精通易数的大臣,都说李春芳此人福缘不浅,不论祖上还是自身,都是极有阴鸷的善人。故而严世蕃也有与嘉靖皇帝一样的目的,与此等福人多加亲近,或许可以从中沾些喜气。

李春芳还要大他严世蕃几岁,中状元那会儿也不算年轻了。之前那番话还真不完全是戏言,严世蕃若是与李春芳一样勤恳,以其不俗的天资,就算不能高中一甲进士及第,但得个二甲进士出身倒也不算困难。只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严世蕃也被自己跳脱不羁的性格给耽误了,有时候一个人的福德,在为人处事上就能体现出来。故而与人为善谨慎踏实的李春芳,天生就是一副敦厚温善的态度。从不轻易与人交恶,深受泰州学派影响却无王心斋门人常有的桀骜刚锐之气,本就是他福德的外在体现罢。

送走了李春芳回到了家中,严世蕃看着朝廷的邸报陷入到了沉思当中。近来给事中魏元吉上疏极言铺商困乏,请以太仓银给补未发商价。三月二十七日,皇帝以魏元吉所言甚是,诏恤京师铺商。

工部和户部因为银两短缺,拖欠了许多商户应结的款项。自明宪宗成化以来,朝廷开始强行指派铺户服商役,指定铺户承担采买之职。铺户长则一年,短则一月将自己生产或销售的货物强制卖给官府。但是朝廷采买货物,给价往往十不及一,名称买办无异白取。价格给的很低也就罢了,还经常赊账不还。

官府的欺压盘剥,导致不少被充做商役的铺户彻底没了本钱,无法经营继而流离失所。所以别看理论上开店只需缴纳交易税和铺面税,商税不过三十取一,按百分比还不足百分之四来收税。但是除了税赋,还有奇葩的徭役呢。

朝廷哪可能这么仁慈,只从商人手中赚取那百分之四的税款。真正来钱的大头还在于铺户特有的徭役——商役,强制采买的过程中随便一拖欠一压价,那刮来的油水才叫一个肥美。

大明真的能够对所有铺户商人保持百分之四的商税再不加以盘剥勒索,那么民生绝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不死不活。然而锦衣卫官员开设的锦衣卫铺行,勋贵开设的贵戚铺户,皇家直接派遣太监管理的六家“皇店”,却可以欺行霸市为所欲为。

就以当下的京师为例,单是户部工部拖欠的铺商应付款就高达六十万两不止。京师铺户商人一旦摊上商役,即是有万金之产,也无不立即破败。有关系的,就都去投靠勋贵皇家的名下,千方百计逃避商役。实在不行,就全家卷钱跑路到外地去。久而久之,商户中的上户不是破产就是迁徙。上户不够压榨了,就波及扩散到中户。中户还不够索取,那就一并收拾小门小户。故而当下市井萧条,商业凋敝。即使家中有千金之产,也无不惴惴惶惧。

诺大的北京城,敢于开门营业的大商号,都寥寥无几了。如今上街去打听打听,当下还敢正常经营的大店,哪家不是勋贵乃至皇亲国戚名下的?

不过严世蕃却从这个京师大萧条的局面当中,嗅出来了一条发财的商机。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去落实,或许还真的能大赚一笔。

在严世蕃看来,反正这个局面积重难返,还不如合理利用规则给自家多争取一些好处。聪明的他早就看出大明这套体系的腐朽,把民众分割成什么铺户、军户、匠户进行一刀切式的粗暴管理,然而什么户都有,就是没有“士族士户”。因为在老朱家看来,除了自家族人和自家的附庸勋贵集团以外,其余士人不过也是高等的仆役牲口罢了。皇帝作为最大的奴隶主,怎么可能去解救为自己奉献血肉骨髓的百姓呢?严世蕃把这一切都看的很通透,但是他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冷血理性且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无利不起早,绝不给自己和上面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这就是他的为官的准则,更是做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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