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汪直被捕 毒士徐渭31(2 / 2)

不过看见徐渭须发杂乱,眼窝深陷的模样,何心隐就知道他大病初愈,也不好刚刚重逢就问询太多。

所以也只能先寒暄了起来,徐渭在处理公务之余,还在写一部戏词。他告诉何心隐这次打算写一出《狂鼓史》,讲的是狂士祢衡裸身击鼓,痛骂曹操的故事。何心隐一看就明白了,他这是借此在影射沈炼与严嵩的争端,以创作戏词借古讽今的方式来悼念沈炼,宣泄自己内心的愤懑。

其中一段骂词如此写道:“俺这骂一句句锋芒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针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獠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酹不尽你亏心大。”

何心隐不由击节叫好,泼话骂语都能写得如此精彩,不愧是被沈炼赞为“自某某以后若干年矣,不见此人。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的徐渭徐文长!”

每一想到被阳明先生誉为“千里才”的奇侠沈炼,其剑术超绝在高手如云的锦衣卫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如此文武双全铁骨铮铮的大才,最终却落得了近乎满门被害的下场,不禁让人痛心扼腕,感慨苍天无眼,怨恨起这世道的不公。

幸亏胡宗宪还算是有点担当,不仅看在了徐渭的面子上,更是因为他与沈炼有着同科登第的同年之谊,在他四处请托求情之下,这才保住了沈炼幼子沈襄的性命,不至于让忠烈之家就此绝后。

不仅如此,徐渭因激愤病发,辞职回乡以后。胡宗宪不仅为他求医问药,关心着他的身心健康,等到徐渭情绪平复进而痊愈了,更是说动了性格孤僻的江南宿老文征明写了一封亲笔信,来邀请他返回幕府。其中的殷殷期盼,让自小缺爱的徐文长产生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只是何心隐发现,徐渭虽然满腔怒火。但就算在私底下,也只是敢于向严嵩父子倾泻,内心多少有些失望。他不相信徐渭没有看懂一个事实,严嵩父子再坏但也不蠢,弹劾攻击他们父子的人多了去了,比沈炼激烈过分的也大有人在。但这些严党死敌中也不乏逍遥至今,仍旧活蹦乱跳的,也不见严家就将他们千方百计赶尽杀绝了。因此在常理之下,严世蕃更不会去招惹与锦衣卫都督陆炳颇有渊源的沈炼,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反常的情况,只有可能是皇帝介入了。

许是皇帝见不得陆炳与严世蕃成了儿女亲家,你侬我侬,所以借此搞一出反间计,平衡一下朝堂的格局。也有可能就是单纯看不惯严嵩日子过的消停,所以找个由头再给老严头添添麻烦泼泼脏水,总而言之,沈炼是成了帝王的一枚弃子,所以真正的冤家债主,并不姓严而是姓朱!

何心隐赶来宁波与徐渭碰头以后,又过了几天,见到徐渭神态上大体恢复了过来,何心隐这才开口质问道:“嘉靖三十三年,兵部尚书聂公,主张效仿岳武穆官杨么、黄佐故事,悬赏招降汪直等匪首。但今上不以为然,反而诏令总督张经一意剿贼,胁从愿降者,待以不死,贼首不赦。聂公就因为主张招安贼首并开海滨互市禁,方被降俸二级勒令归乡闲住,这等来龙去脉,想必文长你一直留心于此,要比愚兄更加清楚吧?”

何心隐口中的聂公聂豹也是王学门人,更是何心隐的同县老乡,曾面见王阳明时自称晚生以师礼待之。他曾担任徐阶老家华亭知县,与徐家交情深厚,算得上与徐阶志同道合亦师亦友。又因为是严嵩的江西同乡,早年也曾师从于严嵩,这等与严嵩徐阶都交情莫逆的大佬,最终都因为持开放海禁、恢复贸易、招安汪直等论调与皇帝政见不同,继而惨遭罢官,他胡宗宪何德何能?敢于明知故犯触碰皇帝的底线?

徐渭知道何心隐这是在质问他,明明知道朝廷不可能赦免汪直,为什么要将汪直诓骗上岸害死。难道不清楚害死汪直以后,官府会彻底信誉扫地,倭寇会自此负隅顽抗绝不投降,也因此烧杀抢掠会更加猖獗,百姓会愈发受害遭罪吗?

徐渭看着何心隐痛心且肃穆的表情,也只能沉声郑重答道:“牙掮不死,大盗不止。汪直作为外夷、华贼、豪商三方的纽带核心,他存在一天,东南沆瀣一气的局面就不会好转。想要区分商匪,就是纸上谈兵,当然,现在也只有汪直有这个信誉,有这个能力能调和各方势力。他一旦被铲除,短时间内再无其他角色可以替代,这样就会造成几年的空档,有了这几年,我们就可以将华倭勾结,商匪一家的局面给根除殆尽,哪怕短时间内会出现更多的牺牲,但为了大局着想,也是完全值当的。”

徐渭的意思很明白了,汪直作为唯一能够调和沟通海盗水贼、豪商大族、日本领主、佛郎机人的掮客中介。主导了整个走私贸易的秩序,他死了秩序就会崩塌,短时间内秩序无法重建。这个崩塌重建贸易秩序的过程,他和胡宗宪就可以从中掺沙子重新制定规则,建设起新的市场体系和贸易秩序。

贸易私市不可能消亡,但由谁占主导这很重要。汪直占据主导,就意味着整个东南都得仰其鼻息,这显然是不可能允许的。但如果是官府占据主导,默许小规模的走私存在,然后严禁劫掠火并等暴力行为,这是完全可行的,也会得到江南士绅们的拥护。

为了新时代尽快到来,腐朽的旧首脑,就必须被摧毁,这无关信义,只是出于大局的理性考量。

“在我看来,你所谓的破旧迎新造成生灵涂炭是必然的,但是否可以借此重塑乾坤,我却不敢确信。胡梅林(胡宗宪)代表的终究是朝廷是官府,国家社稷,不能用诈道取胜。你这么做,不论成效好坏,都是败坏国本,且损你们个人阴德的歧路。”

听了何心隐的担忧,徐渭却哂笑道:“成效自然是有把握的,不然白白做了等缺德谋算,岂不是贻笑大方?我有三招,三招齐下则无人能挡。第一招是强军严剿,兵强能胜,严剿多杀,贼寇劫掠成本势必增高,逆势从贼的只会越来越少,不过这是老生常谈,张经都在这么干。第二招才是重点,那就是少量宽商,与民休息,官府可以默许小规模的私市海贸存在,但打击规模过大的,维持平衡。对于捕鱼运货的民间小船,其出海走船,彻底放开,再不予管制。第三招则是第二招的延续,平抑暴利,区分商匪,因为私市放开,倭国的大明货物不再紧缺,售价自会走低,这样贼寇劫掠去往倭国销赃的收益就会下降,暴利既无,暴行则稀。而区分商匪,不再纵容官兵打击商船,商人与贼寇的联合就会瓦解。商人有生意可做,就会远离真正的贼寇。只要将商人与贼寇分化,士绅也会与贼寇就此决裂,一旦贼寇失去了商人士绅的支持,就彻底成了无本之木,不会再出现倭寇越杀越多的局面。”

徐渭的谋算戳中了一个核心要点,那就是只要官府不当最大的恶人,那么商人士绅与海贼的松散同盟就会彻底瓦解,甚至海贼会因为劫掠的本性与商人反目成仇。官府给了良民贸易的出路,商人士绅为了保障这条出路,甚至还会反过来资助官军剿灭海贼。

汪直一死,官府再一默许私市,那么商人海贼共抗官府暴政的同盟就会崩溃。只要再不出现江南各个阶层联合在一起对抗朝廷的大崩坏,些许匪患不过只是屡见不鲜的治安问题,社稷再无倾覆之虞。

见何心隐没有再过多反驳问诘,徐渭就知道他大体上已经被自己给说服了,只是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徐渭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外乎德行原则这些无谓的顾虑罢了。

所以徐渭起身上前,安慰似地拍了拍何心隐的肩膀,慨然说道:“杀降不祥,诡诈伤本,不用柱乾兄你多说,文长自也省的。只是成事岂能好羽,为国怎敢惜身?做生意就得舍成本,打仗就是会有死伤,这即是天理昭彰,无可逭避。阳明公寿不及耳顺,或许就是与诛杀降贼池仲容有关,但若是为了自己的福寿,就罔顾大局,那又算是什么呢?小弟我生来坎坷,及长身患癫病又科场蹉跎,如此无福,也就无所谓是不是在损耗福德了。大丈夫平生能伸展拳脚,做成几件大事,已然就是不虚此生了。汉初陈平说过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以吾多阴祸也。但龟虽寿我所不愿,何况是后世子孙之贫富呢?”

何心隐知道徐渭为了实践自己平生的志向,施展自身的抱负,想必已经做好了毁谤污名,斧钺加身的准备了,胡宗宪大概也和他一样,都是为了建功立业而不计后果的偏执之人。既然人家求仁得仁,又有何怨?自己言尽于此,也不好再过多规劝什么,只是苦了这沿海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东南大局转型的阵痛期,多还是痛在了升斗小民身上。当然只是痛一痛也还好,但就此家破人亡满门死绝的孤魂野鬼,又向何处去陈诉伸冤呢?

但徐渭嘴上虽然说得慷慨轻巧,表现出智珠在握信心满满的架势,但心中总归还是忐忑,许久不画工笔画的他,为了静心凝神,竟也一笔一笔精雕细琢起来。徐渭虽然以泼墨写意见长,提倡“万物贵取影”的绘画理念。但其能匠亦能文,前些年他画出的百鸟朝凤长卷,就是绵密细致、富丽工巧的典范。何心隐一贯认为返璞归真即是物极必反,繁极方能真简,渊博多智则能憨愚损朴,徐渭敢于抱朴守拙,狂放极简,也是因为他有着极为扎实的院体画功底,正如他自己所说,真要是论临摹,他也能做到要沈周即是沈周,仿倪瓒即是倪瓒的境界。于是何心隐这几天一直蹲守,等到他画作完成,就毫不客气的没收了徐渭的工笔画成品,打算闲了装裱起来,当作走亲访友的礼品,反正他徐渭也不好意思跟他要钱!

何心隐挺喜欢徐渭画出的写生小品,觉得颇为生动活泼,所以还专门提出了具体的要求,让其给自己专门创作几幅扇面。徐渭见何心隐这么厚颜无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禁气的大大翻了个白眼。

陪着徐渭将最终定稿的《狂鼓史》剧本自费刊印,并煞有介事的拿出了好些银两赞助戏班子排练传唱该剧,何心隐其实颇不以为然,认为这种指桑骂槐的把戏除了泄愤以外毫无意义。就算这些戏词在士林广泛传播,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也不会起什么太大的作用。徐渭确实堪称是毒士,但其与贾诩的差别,就在于他没有人家的胆量气魄。贾诩敢于制定攻入长安覆亡朝廷的计谋,更敢于把屠刀指向曹操,间接害死其长子曹昂和爱将典韦。而相比之下徐渭就瞻前顾后了太多,没有那种直面天地鬼神的勇气,所以贾诩是毒士依旧可以位列三公,而徐渭最多也就和安禄山谋主严庄一个成色了,甚至还可能不如严庄。这就是气魄胆略的差距,决定了一个人最终高度的典型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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