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汪直被捕 毒士徐渭31(1 / 2)

自福建一路而来,东南沿海的怪状确实层出不穷。有的地方要让渔民百姓交保证金,名为“誓钱”或“开船费”,只有交了钱,才能打鱼出海。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区分贼寇与良民,实际上不过地方官府敛财的新名目罢了。更有甚者,朝廷规定只有载重量三百石(约20吨)以上的大船才需要登记编号、备案注册。在此限以内的民船,仍令其在海上往来谋生。但是地方官府往往会增料加码,对于载重量三百石以下的船只变着名目索要罚款,不是轮番检查,就是在检查过程中栽赃陷害,反正只要你没有背景,地方胥吏就会变着花样从你这里敲骨吸髓。

反正你只要有船有出海的需求,在胥吏看来你就是待宰肥羊,甚至在内河中载客运货的小船,都会被以检查防倭的名义课以杂税。河海舟船无不检查,无不罚款,无不课税,地方官府敲诈完,卫所官兵接着来。而胡宗宪对于地方官府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也是无法做到彻底根治。

何心隐一路雇船走来,船夫对于各地胥吏哨卡的孝敬层出不穷,隐性的税赋几倍于常规的路费成本,而这些不该有的花销必然会导致物价腾贵,货物流通受阻,江南百业由此萧条,民生日益维艰,好好的水路坦途,却走成了刀山火海。

看着年老的船夫,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串铜钱,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塞给了临时检查的胥吏差役。这帮公门中人,鼻孔朝天恶声恶气,直到拿了好处,这才停止了恐吓刁难,转头又去了其他船家那边敲诈勒索,何心隐不由摇头长叹。

“老人家,你们每到一地,都得打点贿赂当地的官差吗?”

放行之后,船只渐渐开动,年老的船夫听了这话,只能满脸苦涩笑了笑说:“是啊,毕竟不是要严防什么盗匪倭寇吗?各地频繁搜检,到哪都免不了一番打点,不然官老爷们想要为难我们这种贱民,再容易不过了。一言不合没收了你的船,再找个走私通匪的由头严刑拷打,对人家来说,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动动嘴的事?”

何心隐听了这话,不由沉默许久,一路走来,眼睁睁看着官府横行霸道敲骨吸髓,他内心生起了浓重的无力感。

眼瞅着何心隐情绪低落,生性善良的老船夫,连忙开口劝慰道:“其实也还好啦,我们这些内地运货载人的船只,总归稳妥些,也就是偶尔闹倭寇的时候,做不成生意出不得门,其余日子,只需打点好官差,总能混口饭吃。沿海渔民们,才是真的难啊,要么不让他们出海打鱼,害怕他们通倭作乱。就算让他们打鱼,也得重新登记造册,交够了银钱,才能拿上一张凭证,只有这样,才能堂堂正正操舟出海。小老儿听说,曾经有好几家渔民,死活交不起买凭证的钱,那官府就派人,把他们一家子围起来,不让他们出海,最后这家子四口人就在屋里,活活饿死喽。不仅如此,还有更离奇的呢,有的官差,还要奉命凿沉渔船,你给不起银钱,人家就凿了你家的船,断了你家的活路,所以很多人啊,只能卖老婆卖儿女,勉强凑出个登记造册的本钱来。”

说到这里,老船夫唏嘘不已,好不容易逮着了发泄倾诉的对象,于是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又絮絮叨叨分享起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其实啊,听秀才老爷们讲,朝廷的规矩,是载重量三百石以上的大船才需要登记,但到了县里面,可就不是这个说法了。官差们都有的讲,说什么小船就不通倭了?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不服气尽管找上面的官老爷去,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前两年就更过分了,听说是张总督的意思,为了抗倭防盗,一定要厉行封海禁海,万众一心,片板不许下海,务必打赢这场抗倭防盗的攻坚战。从今往后就不让大家出海打鱼了,这下官差们就更加嚣张了,不给钱,就凿船,敢反抗的,直接扣上勾结倭寇的帽子活活打死,不然为什么现在河面码头边,这么多做暗娼勾当的妇人女童?都是被逼的啊,渔民们不做些男盗女娼的勾当,根本就活不下去。我们村邻居老两口,就因为一时气不过,带头反抗推搡了官差,就被下了大狱活生生打死了。小女儿也被发卖了抵债,唯一的儿子,幸亏跑得快,不然也是个死。你说这种人家,不去投奔盗匪倭寇,又能怎样?”

何心隐听了这些,由衷觉得,若是自己身在江南底层。面对如此败坏的吏治,萧条艰难的境况,只怕也会毅然决然加入贼寇去搏一搏前程。反正情况不可能再坏了,加入到徐海、陈东、萧显的队伍当中,反而可能有一线生机。这也是为什么巨寇们可以轻易聚集数万游民,为虎作伥的奸细耳目层出不穷,官军杀之不尽剿之不绝的根本原因。

矛盾如此尖锐,自然有很大的可能滋生出类似黄巢、张士诚一类的反王,而且有着倭人在军事物资各方面的支持,造反难度比之前朝更是容易了不少。所以胡宗宪的忧患意识,并不是在杞人忧天,而是确确实实存在随时都可能突发的全面暴乱。

危如累卵,民怨鼎沸说的就是当今的东南,何心隐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由着大人物们去找出路了。

抵达了绍兴府城以后,何心隐却得知徐渭已经康复,又被胡宗宪给请回了幕府。不过最近却出了一件大事,今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七年二月初五,汪直和他的儿子在杭州游玩时,被御史给逮捕了。

二月已过初春,杭州草木萌发,呈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天气晴暖,人们才有游玩之意,杭州街面上的大小商铺,一时也跟着门庭热络起来,西湖之上更是游船画舫往来不绝。男女老少,穿梭于苏堤断桥,烟雨濛濛,引得五颜六色图案各异的油纸伞在青石板街上争奇斗艳。

湖光山色,名刹古塔,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繁华与曼妙景色,数不胜数美不胜收,一同迷了人眼,惑了心神,令来客目眩神迷如醉如痴。

汪直父子二人此时混迹在游玩的人群之中,畅聊着过往经历,憧憬着美好未来,一边赏赏春色,一边看看街市,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清平安逸。

漂泊多年谨慎小心的汪直,此刻在杭州地面公然携子出游,已经是十有八九将心放定了。但惊雷霹雳,常常在人不经意间落下,新任巡按御史王本固抓住时机,将游玩中的汪直父子一举拿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抓捕行动冲乱,若春花遇疾风骤雨,一时散落而去。这一行动,彻底暴露出朝廷的根本态度,将胡宗宪等人精心安排的招安大计完全打乱,也使得东南沿海的荡倭局面发生不可逆转的震荡,和暖春日里,一道晴空霹雳当空而落,引发了一系列不可预测的变故。

直到被差役士卒围攻逮捕的那一刻,汪直仍旧不敢置信,一直连连高呼:“吾何罪?吾何罪!”

但凶神恶煞的官府中人却根本理都不理,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默默将他围在中间,前呼后拥押解着他父子二人,前往重兵把守的一处秘密所在去了。

当然,御史做的也无可厚非,汪直作为朝廷公示通缉的钦犯,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部门的赦免。胡宗宪作为浙直军务总督给出的承诺,并不具有合法效力,皇帝也没有颁布赦免的旨意,而刑部大理寺等司法部门也没有给出相关的文书。所以汪直目前依旧是朝廷要犯,御史逮捕他和他的直系亲属,完全合法合规。

胡宗宪就是和他的御史后辈们犯冲,逮捕蒋洲的浙江巡按御史周斯顺的一年任期已满,如今捕获汪直父子的,却是刚刚上任的新巡按王本固。

胡宗宪也知道自己在明面上没有干涉刑律的权限,督察院派在地方的御史,地方负责刑狱的按察使司,南京和北京的刑部大理寺,都不是自己管辖范围。所以胡宗宪也不敢太过擅权,就示意汪直去拜谒王本固,希望巡按御史能够网开一面,只是王本固铁面无私,彻底不变通也不卖胡宗宪面子罢了。

胡宗宪胡吹大气,把信以为真的汪直,真真是害惨了。被王本固派遣差役逮捕的时候,汪直还连连高呼“吾何罪?吾何罪?”所以说学好《大明律》和《皇明祖训》、《大诰》很重要,真要是通晓熟稔律令典诰,也不会被胡宗宪给骗的五迷三道。

王本固没有弹劾胡宗宪私纵人犯,擅自释放汪直的亲属,就已经算很厚道了。大明的浙直总督只是军事海防上的钦差大臣,并不是割据地方的土官乃至藩镇,胡宗宪为了做事方便高效,在很多方面其实已经越界了。

也不知道汪直被捕的诱因,是不是因为今年正月里倭寇大举侵犯福州,导致不少官员迁怒于他。何心隐虽然无比好奇,但也清楚只有见到了徐渭,才能搞明白内情与真相。

此时徐渭正在宁波处理汪直被捕的后续影响,听说何心隐一路匆忙风尘仆仆而来,也只好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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