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严苛海禁 生民多艰29(2 / 2)

“确实,劝课农桑是社稷的根本。所以老夫在钦州为官时,也是尽全力在发展农桑,那也是因为当地确确实实有地可垦,而不是如同漳州这般的境况。

福建耕地不够,难道就因此让百姓守着大海活活饿死?朝廷有小人儒乱命,到了地方就有小人吏乱来,宵小魍魉拿着鸡毛当令箭。层层加码,层层盘剥。成天喊着什么“片板不许下海,寸货不许入番”的口号,拿老百姓的活路当作讨好上官的敲门砖。

要么借着禁海公然敲诈索贿,对沿海黎庶敲骨吸髓。要么故做酷吏,用百姓的血泪当作进身之阶。

最终朝廷随便发发诏令彰显了威严,地方官吏不是发了横财就是有了新的政绩,唯一的代价不过就是多出一些卖儿卖女贫无立锥的破落户罢了。于官老爷们而言,又何伤大雅呢?最多不过是宴饮间隙的谈资罢了,能唏嘘一二,施舍几两碎银就算是功德无量了,毕竟这是朝廷的严令,庙堂的大计!”

何心隐眼瞅着老人家越说越激动,生怕林希元背过气去。赶忙插科打诨,给了老者喘息调节的时间。

不过林希元谈兴正浓,缓过一口气之后,就又开始缓缓说道:“周厉王苛酷,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终还是自取其辱。禁绝百姓的生计,比之防民之口,岂不更易激起民怨?朱纨等人明儒暗法,名为忠直实则行酷吏之事。法术诡计,绝不是儒门宗旨。夫子之道,唯忠恕而已。堵不如疏,这是黄口小儿都知晓的常识。忠恕之道,但凡进学的蒙童就没有不能记诵的。如今轮到了这些朝廷大员,却是执意要反其道而行之了。通番禁严,则海洋鱼贩一切不通,禁愈严而民愈贫,民愈贫则盗愈起。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于是滨海人人皆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官府酷吏以民为贼,而民众以官府为民贼。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与水为敌,岂不贻笑大方?官吏劝民守法饿死,不可谓不荒唐。纵使赢秦有森严律令,也挡不住黔首揭竿而起,陈胜吴广拼死一搏。朱督公在闽浙的行径,无疑就是取乱召祸之道了。”

何心隐听完这番话也是心有戚戚,诚如斯言。朝廷不能傲慢地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不顾及老百姓的活路老百姓的感受,就图自己省事自己快活,想当然拍脑袋发布一些乱命。想禁什么就禁什么,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只要拿出一顶以大局为重的官帽子,就可以丝毫不考虑老百姓的出路。不补偿也不解决百姓的实际困难,却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荒唐且严苛的命令。不配合不支持就是刁民就是贼寇,同情百姓的士绅乡官就成了窝藏包庇的贼寇羽翼。正如孟子所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今东南的乱局,正是因贵人们的傲慢苛刻所造就。脱离实际,漠视民生,就必然是这个结果。

林希元很满意何心隐谦虚受教的态度,不容何心隐谦让,就安排其在林府下榻。长者赐不敢辞,所以何心隐也就心安理得,在林家蹭吃蹭住了下来。

林老爷子是全国有名的易学大师,虽然他为人非常古板,甚至还立下家规严禁子孙崇信佛道巫术。但他对于易数却非常痴迷,反正这在他老人家看来,完全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他坚信想要窥探天地的至理奥秘,就只能通过涵泳易学来实现。所以佛道巫术只可能混淆学子视听,耽误智者求索致知的步伐。

动辄看见老爷子摇头晃脑,反复絮叨着一句“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何心隐也只能耐下性子受着,虚心听取林希元的治易心得。

反正漳泉之地就是有痴迷易学的风气,俞大猷作为泉州晋江人,他早年间就师从过晋江蔡清、泉州赵雪本学习易经。也不知道俞大猷究竟有没有受到过林希元的影响,反正他也喜欢像林老爷子一样摇头晃脑絮叨易经名句。只不过他来来回回说的并不是什么”易与天地准”,而是“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俞大猷特别喜欢研究河图,河图以十数合五方,五行,阴阳,天地之象。图式以白圈为阳,为天,为奇数;黑点为阴,为地,为偶数。并以天地合五方,以阴阳合五行。因此俞大猷得出一个结论,他认为兵法术数从五起,犹如人身有手、足、头五体一样,虽然领有百万之众,只需通晓河图易数,就可以使他们协调一致、合为一人之用。他将这套理论不仅用在了统兵打仗上,更是用在了修炼个人武艺上,不过倒也有些成效,姑妄算是一家之言罢!

经过这些天,何心隐与林希元也算是熟络了。林老爷子之所以身体这么硬朗,主要还是凭借着每天坚持远行。一天最少走个十几里路,所以才能保持住龙马精神。这两天何心隐日常也陪着他散步,两人经常走到海边,眺望不远处的厦门城。

厦门城虽说是个城,但其实就是一处官军的哨所罢了。有着一圈石头的城墙,周长也就四五百丈的样子,作为军舰官船停靠的码头使用。海浪时不时拍打着简陋低矮的城垣,绿色的苔藓若隐若现,显得这明初洪武年间才筑起的厦门城分外沧桑。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海风吹拂在林木上,比之北方沿海,哪怕是在春寒料峭的年初,也温暖和煦了不少,令人可以出门游览。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讲古,林希元也不能免俗。与何心隐熟悉了以后,老者也在不经意间讲述了很多朝堂内幕。

他告诉何心隐,朱纨严酷禁海在他看来,其实是当时的首辅夏言有意为之。夏言此人非常喜欢拿捏他人,无论是对下属还是对外人,都会本能地进行压制束缚。夏言虽然在嘉靖初年,还只是区区兵科给事中的时候,就提出了禁海的主张。但嘉靖二十六年以来,任命朱纨提督闽浙海防,却是他故意向东南豪绅释放的政治信号。

朱纨想要收复河套地区,所以他故意在贸易上面逼迫蒙古人,禁边市禁封贡贸易,就是持续在对蒙古诸部施加压力,逼迫蒙古退让。毕竟蒙古人对于中原的商品十分渴求,无论是茶盐布铁粮,甚至是铁锅,都是草原上的必需品。反之,大明则是对蒙古的牛马羊可有可无,所以一旦发动贸易战,大明是注定占优的。

而在东南大行禁海之策,也是复套计划的一部分。通过朱纨这种拼命三郎的做法,迫使沿海豪绅妥协退让,这样复套的军费,就可以从豪绅处得来。不仅如此,也可以借此拿捏东南豪绅在中央的力量,为他夏言所用,在复套计划的舆论上为他摇旗呐喊。

所以禁海是假,借此敲诈勒索,迫使豪绅为他出钱出力是真。

而在夏言看来,只要有了启动经费,出兵迅速收复河套就会变的非常容易。紧接着占领河套地区以后,再通过用贸易作为筹码的方式,通过谈判迫使蒙古诸部承认接受这一既定事实。这样就可以轻松建立不世功业,彻底稳固自己的政治地位。

只是想法虽然很美好,但夏言终究失了分寸。他拿捏其他人就罢了,但是他本能地想要拿捏裹挟皇帝。这种图谋最终被皇帝所察觉,不论是什么理由什么发心,夏言的这种企图在皇帝看来都是不可饶恕的。欺上瞒下、党同伐异、窃权弄权、裹挟君上哪一条不是铁证如山,哪一条不是皇帝的底线?

夏言当年入阁时,推荐自己的江西老乡严嵩接替自己担任礼部尚书。但他仗着自己对严嵩有提携之恩,就理所当然的把其当作了门客一般颐指气使。丝毫不顾及严嵩清名高过他的同时,还比他年长两岁。

严嵩以孝廉闻名朝野,而且还是二甲第二,乙丑科第五名。正牌的翰林出身,历任翰林院、国子监的主官,妥妥的清流名宦。

一个比自己年少两岁又晚六年考中进士,且还是三甲第三名出身的夏言肆意摆布拿捏于他,自然激起了严嵩的不满。正如林希元所说,夏言作法自毙。最终因自己刚愎自用的做事的风格,彻底触犯了皇帝和严嵩的底线,致使其在嘉靖二十七年被杀。

夏言自作聪明喜欢拿捏压制他人的做派,最终往往都起到了出乎预料的反效果。试图通过边贸来拿捏俺答,最终的结果就是把蒙古人彻底逼急,倾巢而出兵临京师威胁朝廷开市。用海贸来拿捏江南豪绅,最终引发了东南全面骚乱,继而倭寇横行。打压拿捏手底下的江西老乡严嵩,最终被严家父子反攻倒算。拿捏裹挟皇帝,则更是为此招来了杀身之祸,就此成为了大明自明成祖发兵靖难以来,屈指可数的刑戮首辅,无头宰相。

讲到这里林希元又感慨起朱纨来,夏言被杀以后,不管是收复河套还是严令禁海的政策必然半途而废。但耿直的朱纨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依旧在东南大杀特杀,持续加强禁令的力度。失去了后台支持的他,最终沦为了朝廷的弃子,于嘉靖二十九年因滥杀被问罪。自此在嘉靖三十一年王忬赴任以前,朝廷罢去巡视大臣官职不设,在东南海政上放任自流,任由民间自行其是。浙江按察副使丁湛等人,更是撤减防备放开海禁。但终究有些矫枉过正,兵备太过荒废,终还是让地方官府失去了威慑,以至于如今华倭勾结,横行海疆,局势积重难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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