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严苛海禁 生民多艰29(1 / 2)

打退山贼以后,又走了小半天,这才抵达了枫岭关。入关以后,就算是彻底进了福建地界。官军听说商队遇袭,但也只是敷衍着盘问了几句就再不管了。毕竟周边崇山峻岭,想要抓人简直难如登天。更不用说这里是三省交界之处,匪徒来回流窜作案,除非山贼规模大了朝廷下旨进剿,不然单单福建都指挥使司的官军,才懒得越界跨省,自找麻烦呢。

好在这一支商队还算有些良心,为了感谢何心隐仗义相助。不仅免了他的车马费,大家还集资赠予了他几十两银子的盘缠。这下何心隐都觉得走镖是个好生意了,以自己的武功和官场上的人脉,再加上自己的好徒弟吕光午和他担任应天府尹的兄长。似乎在整个东南还是能吃得开的,要是以后闲了,还真能搞一搞赚点银两。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何心隐逛到了浦城县的南浦码头。

从南浦码头上船,就可以沿着闽江一路直达省会福州。而从浦城北上,出枫岭关走上两三天二百多里的仙霞古道,就能抵达浙江江山县的清湖码头。从清湖码头上船,则能够沿着钱塘江直抵杭州,再转京杭大运河,就可以一路北上,由南京、扬州抵达北京了。

所以从福州到北京还是挺方便的,除了仙霞古道难走以外,其余路段倒是可以一路乘船抵达,并不如很多人的想象中那般路途曲折险阻坎坷。若是路上崎岖难行,以何心隐的性子,才不会在腊月里平白无故折腾自己呢。

只是别看这浦城与江山只是隔着二百来里路,但浦城却是正宗的福建口音八闽风俗,与江山的浙南风貌大相径庭,令人有明确的离浙入闽之感,不禁让何心隐感慨起风土与造化的神奇。

浦城县农业极为发达,在宋代就已经是闽北重要的产粮区了。故而民谣素来有“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的说法,浦城红米“美人红”誉满省垣,林副土特产亦丰富多样,正因如此王世懋后来在《闽部疏》当中赞叹浦城“桑麻披垅,茶笋连山,”这绝非溢美之词,而是真实形容。

浦城是闽、浙、赣三省商品流通孔道,毗邻地区物资的集散地,当今福建的土特产“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可谓是“冠盖往来,商贾辐辏。”故而有不少人将浦城戏称为“小苏州”。

因此南浦码头作为吴越闽赣的交通枢纽,南来北往之人数不胜数,正月里头更是热闹至极,不仅商品琳琅满目,杂耍表演亦是云集在此,而江湖上的鸡鸣狗盗之辈,也随之而来浑水摸鱼。喧哗声,嘶喊声,哭笑声混杂在一起,悲欢离合,欢聚诀别,同时在这方寸之地上演。

南浦溪取自南朝那位江郎才尽的江淹“送君南浦”句而得名,自浦城县城关码头以下,可通航载重十余石(约1吨)的小帆船,经建瓯、南平直达福州,全程八百余里。为福建进出中原的主要航道,唐代日本空海法师,宋代蔡襄、陆游、朱熹等名人,都是经由此航道出入闽地。作为长江水系与闽江水系的分界线,浦城在地理上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人在他乡,总归人生地不熟,何心隐也只能仔细看好身上的财物,以免遭遇盗窃。尽可能说少话,以防暴露自己外乡人的口音,被有心人给盯上。一路沉默急行,赶到船舱,这才稍稍放松了警惕。随即坐船一路晃悠到了福州城,只不过快到福州地界了,却听说倭寇打到了福州城跟前,城中顿时戒严。无奈之下,何心隐也只能在福州城周边待了几天,等到戒严解除以后才进了城。

码头船帆林立,沿途炊烟袅袅。溪面碧波荡漾,水镜如洗,一路上的山川景色,倒也算得上神工奇丽,宛转崎岖的水路反倒能看尽闽中风光,就此一饱眼福。

只是再好的景色,也掩饰不了人心的惊惶。当下福建议论纷纷,坊间盛传新来的巡抚阮鹗御敌不力。倭寇兵临省会,阮鹗束手无策,只能向倭寇行贿库银数万两。还赠予了倭寇大船六艘,这才让倭寇满载撤军。

阮鹗也真是够倒霉的,在浙江巡抚任上被徐海围困在了桐乡县。如今刚刚被调来担任福建巡抚,就出了倭寇大举入侵,兵临福州城下的窝囊事。

何心隐也是一脸茫然,不是汪直已经被招抚了吗,为何倭寇还能如此猖獗?只不过他在福建官场熟人不多,也不方便过多打问。不过恰巧在正月里,与身在福建的故交往来走动一番,刚好也算是拜年了。福建的气候比之浙江暖和了不少,这个天气出来走动倒也舒适惬意,除了风大以外再无别的坏处。

何心隐乃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不惧湿冷,对于福建水土尚算适应。在福州一番应酬宴请之后,经友人的介绍,就打算去拜访福建漳州宿老林希元。

林希元号次崖,是明宪宗成化年间生人,明武宗正德十二年进士,如今已年近八十岁了。作为福建当地的理学名儒,在本地颇有声望。

他少时贫寒,一度以开设私塾糊口。登第为官后一贯耿直,屡屡上疏直谏,更是公然声称宫中外派太监是“纵鹰犬以鱼肉吾民”。因为议论太过犀利,引得当时的首辅夏言不快。屡遭贬谪却依旧不依不饶,最终在正五品广东按察佥事的任上被罢官。但此公前些年却被提督闽浙海防的朱纨弹劾,声称他家中有五条大船,借贷资助乡人出海走私犯禁。如此清廉耿介之士,却成了违禁走私贩海的大户,不禁让何心隐有了当面一探究竟的兴趣,想要搞清楚这其中不为人知的内情。

同安的林府非常有名,何心隐随便一打听就找到了。林希元的府邸并不算广阔,只是一个正常规格的三进院落而已。何心隐递上了拜帖和礼品以后,很快就被仆人招待,迎进了前厅等候。

并没有枯坐太久,就见到了这位次崖先生了。老者精神矍铄不怒自威,年近八十只是拄了一根手杖而已,无需他人搀扶,精瘦的身子依旧充满了力量。

作为晚辈的何心隐赶忙见礼之后,这才在林希元的招呼下又坐了下来。此公治学虽然算不上迂腐,但对于阳明心学依旧有很多非议。因此何心隐并不打算与老人家在学问上多费唇舌,以免徒生烦恼,所以除了照常寒暄以外,何心隐更想向林希元请教他对于福建海政的看法。

因此何心隐也只能开门见山,表示自己在胡宗宪手底下做事,胡大人的辖区里面就包含了福建,所以想要向林希元这等耆老请益高见,将关于海防戡乱的贤达议论整理成文以备胡宗宪垂询。

林希元也知道胡宗宪与他的前任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其制定的新政明显更加开明合理,更能体察到百姓谋生的不易。所以他对何心隐倒也没有过多搪塞,反而认真为这个后生讲解起来。

只见林希元长叹了一口气,方才缓缓说道:“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地制宜,量体裁衣,本该是最基本的常识。然而很多封疆大吏,却不屑于去遵守这些朴素的规律,只想着速速建立一番功业,成人所不能成。最终往往是搭上了自己的前程,还平白折损了社稷民生,毁坏了百姓的生计。”

何心隐知道林希元说的是实情,所以起身一礼,恳请次崖先生继续为他解惑。

林希元坦然受了他一礼,微眯着眼捻须继续讲道:“《尚书》云,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孟子更是进一步说,民为贵。故而我辈儒生,不论流派为何,有何不同观点,最基本的共识都应该是爱民贵民,以苍生百姓为本。如此自能本立而道生,养出浩然正气而不堕歧路。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要给老百姓活路,然后再进一步,让老百姓活得好。只有能活下来,才能进一步教化他们知道德、守礼节,不然皆是空谈妄想。”

何心隐深深觉得林老夫子这番话说的是鞭辟入里,与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可谓是不谋而合,于是连连点头,等着林希元继续讲授他的切身体会,如此真知灼见堪称是字字珠玑。

只听林希元又讲道:“故而在老夫看来,以民为本则是君子儒。反之无论才学多高,只要抛弃了根本,只知一心媚上,阿附权贵进而逢君之恶的,就是先师所说的小人儒了。故而朝廷无论颁行任何诏令,首先必须考虑到黎庶的活路。别的不说,就单说福建这个地方,如今地少人多,全靠农桑并不能保全当地黎庶的性命。漳州泉州百姓自唐以来就以船为家,以海为田,以贩番为命。所以严令禁海无异于让民众束手自毙,怎么可能落实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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