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个人的婚纱照13（2 / 2）

“婚纱带了，我想我不需要化妆了”

雷马克皱着眉头看着李招儿苍白的脸一眼，把奶加进咖啡里，“我帮你化，不然退款。”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每一个作品都要求非常苛刻，力求完美，而雷马克虽然自身形象经营得不咋地，但是作为艺术家是绝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瑕疵。李招儿点点头，无奈，只好答应。

雷马克把两杯咖啡和两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布丁送到李招儿和韩小木面前，便开始调试他的摄影器材。李招儿不让韩小木吃任何桌子上的食物，却从包里拿出一些水果和饺子给他，她吃什么都不打紧，只怕外面的东西对韩小木不好。

李招儿帮韩小木换好了小礼服，也帮自己换好了婚纱。婚纱是在一个廉价的婚纱店里租的，它承载过很多新娘子的悲凉欢喜，被时间烫得有点发黄，但她足够苗条纤细，足够高挑，就像一个时装模特一样亭亭玉立撑起了整个婚纱。雷马克拍过很多很多漂亮的新娘子，她们身边都簇拥着无数的亲朋好友和温柔体贴的新郎，只有这一个，她带着一个孩子独自来拍婚纱照，而且除了一套婚纱，什么都没准备，寒酸得要命，也动人得要命。

李招儿给韩小木准备了一套乐高玩具，他就乖乖地在那里拼，不哭不闹。在摄影棚内，雷马克打开了聚光灯，灯光照耀着李招儿，她端庄地坐在一旁，他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手上铺开了化妆品。他发现李招儿秋水般的眼睛里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清冽，她的眉宇像一杯五月初五温纯的菊花酒，淡然玲珑的外表里有着不一般的过往。妆容很淡，却很自然，她有属于自己的性格，雷马克没有要把她打造成一个美艳的明星。

站在镜子前，李招儿的头发被高高盘起，看着自己第一次穿婚纱的样子，跟她想象的一样美好。她抬头挺胸，转身，美丽的肩胛骨上那遮不住的伤疤若隐若现。

很多年前，没遇上韩东篱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像别的女子一样，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简简单单地嫁了，然后结婚生孩子，平平凡凡地相夫教子。遇上韩东篱之后，她才发现，她这一辈子太短，只能够爱一个人。李招儿为他生了孩子又怎样，为他披上婚纱的是另外的女人。李招儿只能在今天自己为自己穿一次婚纱，毕竟已经29岁了，再老她也就穿不起了。

李招儿不得不承认雷马克工作的时候，金丝眼镜下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从灯光到布景，每一步都有很多很多讲究的地方，而让摄影家最头疼的毫无例外都是顾客本人。为李招儿和韩小木拍了很多照片，但是她依然笑得很牵强，像一次性塑料杯一样直白、廉价没有任何质感。

艺术家不允许自己作品的失真，他开始向她解释。

“我要的不是这些，你要笑，发自内心的笑，OK”

“你知道吗，你的笑就像从空掉的牙膏盒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空气一样冰冷，我需要春风一样的笑容，breeze，温暖的，OK”

“不是这样笑的，除了嘴巴还有眼睛，眼睛也要笑，眼睛！”

“…………”

一整个上午，雷马克都像一个命令者，他在摄影棚大概拍了上百张，依然扑捉不到李招儿的笑容。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艺术家，他看得出来，李招儿爱这个孩子。

雷马克打了个电话，找来了一艘游艇，还招来了他整个工作室的摄影团队。他的员工们抱怨纷纷，老板为了一个女人的婚纱照居然不分时候把他们挖出来，但是看到美丽的李招儿时都集体失声了。他们突然间理解老板的心情了，这个女子恐怕是上天派过来惩罚雷马克的，她清冷的脸居然跟他们去世的老板娘有八分相像。于是他们十几个人外加李招儿母子，每一个都心情沉重，却要装得乐呵呵地外出海滩取景了。

许多人都是带着自己的心情看海，欢喜的人看到海天一色，悲苦的人看到深邃苍凉，穷人连海都看不到。李招儿一个人的时候，她并不喜欢海，无尽的海水像一个镜面，从遥远的天边蔓延到李招儿的脚下，时刻提醒她人类的渺小可悲，海活了上亿年，生命对于海来说只是点缀，人类只是海底的一粒渣滓。

海边的天更蓝，有洁白的沙滩，韩小木在沙滩上玩得很高兴，李招儿看着韩小木也有一刻的小小的高兴。就在这一天，他们录下了很多很多关于李招儿和韩小木的视频。

当雷马克拿着dv机对着李招儿，问她，“你想跟十年后的韩小木说什么？”

李招儿原本高兴的心，稍稍沉落下去，提着着婚纱，赤着脚，海风吹乱了她的秀发，也吹起了洁白的头纱，她只是对镜头微笑，良久才道：“你真正的名字叫韩思君，不叫韩小木，要长大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以后要坚强勇敢，听爸爸的话。你爸爸在夏天的时候喜欢吃冰西瓜，你千万不能跟着吃，会伤胃。他喜欢抽烟喝酒，你长大以后一样都不能沾。他还喜欢穿鞋不穿袜子，你也不许学。他感冒发烧的时候不喜欢吃药，你要照顾好他，还有他的钢琴弹得很好很好，让他教你。对不起，妈妈也爱你，像你爸爸一样爱你……”

在很多年以后，韩小木长大后看到这段视频看了无数次，直到最后已经能够忍住不哭，平平静静地微笑。

原本团购价一千多的劣质婚纱照，硬生生被雷马克赠送了多个外景拍摄和MV制作。李招儿和韩小木换好衣服，准备离开摄影棚的时候，她牵着韩小木又折了回来，掏出身上仅有的五百多块递给了雷马克。

“虽然不多，等我发工资了以后慢慢还你，今天很谢谢你”

雷马克摇摇头没接，认真地告诉她，“你今天表现得很不好，让我很受伤”

“很抱歉”

“学习如何去笑，人一生下来就懂得笑，为什么你却要需要重新学习？”

李招儿苦笑。

雷马克一看这笑容，皱着眉头，“又来了”

李招儿意识到失态，“对不起，不好意思”

“不要老是对不起，会显得你很廉价”

李招儿微微鞠了个躬，很不好意思。

雷马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了然，这种回避型人格，只要谁对她好一点，就浑身不习惯。“你以后分期付款，每个月还三百，打到我微信账户，一年还清”

“好”

“先扫个微信好友，底片和视频到时候发你”

如他所料，李招儿默默把那五百块收了回去，欣然接受，脸上的尴尬难堪因为这句话一扫而光。用钱能摆平的事情，她都不想用人情。

雷马克看着李招儿清冷的眼睛，想起去世很久的妻子，有那么一瞬间失神。他笑着问，“可以去你家吃饭吗？”哪怕多见几面也是好的，也许上苍对他很薄情，才赠他一位李招儿。

李招儿失神，随后一口答应，“好，欢迎”

他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到门外。李招儿走后，雷马克倒了一杯酒，静静喝完，走到二楼，掀起摄影棚的幕布，幕布后面藏了一幅巨画，巨幕油画上盘起头发的女人身段极好，穿着旗袍，端庄清冷，跟李招儿有八分相似，只是他的妻子叫做周舒窈，不叫李招儿。

李招儿一手拎着租来的婚纱，一手牵着韩小木，一高一低地走向车站。回去的路上扬起一阵风，李招儿赶紧蹲下来，把身上的围巾摘了裹在韩小木身上，轻声问：“小木，今天累不累？”

韩小木摇摇头，奶声奶气，“不累，李阿姨，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

韩小木大眼睛骨碌一转，对李招儿招招手，李招儿会意一笑，蹲下来，把耳朵赴过去。

韩小木胖胖的小手，紧贴着李招儿的耳朵，悄悄轻声道，“像我照片上的妈妈”

李招儿听完之后，心底有一丝不安，她能有什么照片留下，不过就是一张结婚照罢了，这孩子的感知真的是跟鹰喙一样锋利，跟韩东篱一模一样。

韩小木继续悄悄地问道“我可以偷偷叫你一声妈妈吗？”

李招儿点头，拼命点头，像鸡啄米一般，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小小的氢气球一样，越飞越高，快要飘上天空。

“妈妈，今天我是新郎吗？”

“你不是，今天拍的是全家福”李招儿默默看着这个小不点，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她脑海中浮现起奶奶慈祥的笑脸，有一种淡淡的释然。

“可你穿着婚纱呀，那没有新郎的吗？”

“其实，很多新娘也没有新郎，妈妈的新郎跑丢了”

“那她们怎么办？”

“这些新娘子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很美丽，会有王子在后面等着她们”

“真的吗？”

“嗯，真的。小木会唱歌吗？”

“老师教过一点点”

“那妈妈教你唱首歌好不好？”

“好！”

“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

“嗯嗯”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

落日的余晖把他们两个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些长长的影子长在李招儿荒芜的心上，慢慢发芽滋长，将她29年黑白的世界里有了一丝新的色彩。

今天是她29岁的生日，无人知晓。她的一辈子已经注定不会很长了，再也不会有很多次生日，即使有，也不会有人记得了，但今天她要一辈子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