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逝去(1 / 2)

第二天,李招儿小心翼翼坐上了韩东篱白色的车,她其实是第一次被安排在副驾驶,不会系安全带,也根本分不清到底什么车什么价格,她只知道和坐在大巴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自然也不会想到韩东篱确确实实把一栋别墅开在了路上。韩东篱的车开得很稳很小心,他的车技是相当好的,外加豪车的开路功能,换挡加油的时候相当丝滑。当李招儿从车上下来再上去的时候,已经是韩太太了,尽管韩东篱一直吐槽李招儿在民政局拍照的时候没有笑,装得一点都不敬业。

李招儿不语,她两只手轻轻捏着红色的结婚证,一直透过车窗望着窗外,“你妈知道吗?”

韩东篱表情夸张意味深长,“她在澳洲,等她回来,“bang”给她个大惊喜好啦,是个超级惊喜,哈哈”

“那之后呢?”

“你喜欢,无论如何你都可以得到那五十万,或许还有更多”

李招儿苦笑“真好,不用像电视剧那样签什么协议规定各自的权利义务吗?”

韩东篱疑惑地看着李招儿,看的她心里发毛,“跟我韩东篱做生意需要签合同?李招儿,我一个手指都能摁死你,还怕你跑了?”

李招儿轻轻一笑,“你真的很狂,确实这单生意好像我赚很多。”

韩东篱一边单手开车,一边耸了耸肩,“自古以来,婚姻本身就是一单生意,在古代,婚姻也只是你有钱权,我有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大佬,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对婚姻还一定要求里面加点爱情的话,证明你活的还不够久罢了”

李招儿听完,转头看向窗外,心里泛起了些许凄凉。

所幸的是他们两个的关系并没公开,成为韩太太也不会怎么改变李招儿的生活轨迹。每天的兼职该去的还是要去,每天该上的课还是要去上,每天只要有空,李招儿就往医院跑,她可以稍稍看得懂血常规与心电图的检测报告,现在的李招儿已然像一名专业的护工那样照料任何一个病人。她一个人也在拼命吃饭,拼命锻炼,体重上去后,便迫不及待地搬到了医院备血,她还是太瘦,护士捏着她的手臂硬生生挤出了几筒血,手臂上抽血留下的淤青的针孔。

手术定在了七天后,为了这个手术,李招儿和奶奶等得太久了。等李招儿奶奶身体调理了一段时间后,医院才敢给出详细的治疗方案,病人是原发性肝癌加上原本的基础病,现在的体质已经不适宜化疗,只有手术切除了。但凡一个人重病了,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拔河,医生只是队友而绝非裁判,但他们却非常不公地被放在了救命稻草的位置上,着实是成了让人因敬生恨的靶子。李招儿此刻也觉得医生的话里充满着希望,医院的床位很缺,她不想再等下去了,拖久一分便增加一分痛苦。

奶奶已经安稳睡下,李招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图书馆借来的《三体》,细品着刘慈欣的名言,“毁灭你,与你何干”,她虽看不懂里面那些专业的天文学术语,但作品之所以伟大,大概是因为有些书能够让读者以凡人之躯稍稍触摸到宇宙与人性的纵深,虽然人类的生命短短几十年与恒星的生命相比如鸿毛泰山,但同样都有光和灰暗。

有的人一辈子没有动手术的风险,有的人却一出生就遇上了手术,人人既不愿意遇上手术,但最后却免不了要靠手术来康复,手术确实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发明之一。李招儿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延续她奶奶的生命,奶奶的每一次呕吐、疼痛,她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蚕食,一片片的凌迟,可留不住时间和健康,是人类终极的宿命。时光是不会倒流的,她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在满天繁星下,听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再也不可能跟奶奶学会用青绿色的竹篾编成各种篮子,甚至连记忆都会消散。

手术成功了,但术后并发症非常严重,李招儿不眠不休守了五个晚上,奶奶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失去唯一的亲人,李招儿浑身就像一个冰冷的尸体,慢慢品味这世上再无人可依的滋味。

李招儿住院半个多月了,依然拒绝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韩东篱来看过她两次,但她并不想见任何人,对于她来说,韩东篱跟陌生人是一样的低分量。

李招儿越加瘦削的身体上套着一件宽大的病号服,很不合身,她不吃不喝,靠打着补剂来过活,眼睛部位缠着一圈绷带,平静地半躺在床上,她感觉自己一个月以来脑袋都是一片空茫,止不住的凄凉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丝丝钻进她的身体。

忽然门外响起了徘徊的脚步声,李招儿缓缓才问道:“是谁?”

江长贵犹豫了一下,悄悄进到病房里坐下,“少夫人,是我,长贵。你奶奶的遗体已经送到殡仪馆火化了,葬礼方面我也已经安排好了”

李招儿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谢谢,医生说我的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

“哦,医生说那天晚上你哭得太厉害了,也没有好好休息,所以造成短暂性失明,应该很快会好的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我很好”

“让家里的保姆过来照顾你?”

“不用,谢谢,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长贵挠了挠头,看着李招儿,忽然记起,拿起一台崭新的手机输入一连串数字按了联系人保存,塞到李招儿手上,“这个手机你拿好,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都是少爷吩咐的”

“好”

“你才刚成为我家少奶奶,怕你这样不吃不喝会死掉”

李招儿十指交叉把左手大拇指深深插进右手掌中,平静道“你放心,我不想死”

“那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再商量其他事情吧”

“好,谢谢”

李招儿虽然痛得睁不开眼睛,但是她听见长贵慢慢走出病房的声音,然后听见他把门带上的声音,她坐在病床上,对着长贵走远的方向,在病床上跪下来,双手交叠,慢慢磕下了一个头。她很感激,感激在这种时刻,长贵所做的事情。

李招儿奶奶的葬礼办得很好,没有十分风光也没有十分寒碜,毕竟家里没年长的人,一切事宜都有村长帮忙代办了,出殡那天,稀稀疏疏,没有什么人愿意过来,只有儿子或者孙子才能为老人披麻戴孝送山上,李招儿这个孙女是没有资格的,她只能在附近远远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浅黄色有铜板印的纸钱撒了一地。李招儿本不相信封建迷信,但是不排斥风俗,她还是选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请了最好一帮人来吹吹打打,让她奶奶在死后的世界安宁无忧,按照村里的风俗,她奶奶是村里的善人之一,够资格和许多老人一起葬在齐崇岭上。

晚上,她一个人回到家里,青砖瓦房,从此破房子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她在这个地方长大,还残存着奶奶生活过的气息。这个房子最怕夏天刮台风,不仅仅是会漏水,台风还会把房顶的瓦片刮下来砸到人。斑驳的墙上贴满了她小学的奖状,她从来都是第一名,这一点她已经成为习惯。每次领回来的奖状都能让奶奶欣慰许久,她觉得自己那么拼命念书不是像奶奶说的那样要走出这个大山,也有可能单纯为了让奶奶笑得更灿烂些。如果她没有成为第一名,没有能力念大学,是不是就能够早点赚钱,让奶奶多享些福分,多些时间陪陪她呢?李招儿想到这里,开始慢慢伸手撕下满墙的奖状和荣誉证书,统统拿到灶膛里,划起一根火柴,火柴头的黑点处冒起了火星,滋滋燃烧了起来,点燃了那些年代久远的纸张,照亮了李招儿深陷的眼窝。从此以后,户口本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

既然生起了火,李招儿顺便开始做饭,黑黑的灶台养活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她扔进一把米,一个鸡蛋。昏暗的灯光下,她一个人对着一碗黄黄的鸡蛋拌饭,即使没有胃口,她也机械地举起筷子,把简单的饭菜咽进肚子里,每挑起一口她都用喉咙哽咽着吞下。生活仍要继续,她答应过奶奶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她也答应了奶奶要好好活着,人的一生无论怎么样都该好好渡过。能哭着吃饭的人,也一定能够扛下所有。

从小到大瞧不起她们婆孙俩的人实在太多,刁难过她们的人也很多。如果李招儿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些人会觉得很难受,单单是为了让这些人活得难受一点,李招儿也要活得更好些,活好一点给别人看看。一个人刚刚失去仅有的爱之后,通常都只剩下恨。

李招儿回到学校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她告诉自己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痊愈了。即使是经历了亲人去世,在期末考试中,她依然没有跌下过第二名,在大学里,又有天赋又勤奋的人其实很少,所以她只需要每天多比别人多学两三个小时就可以了。每天坐在图书馆角落里看着很贵的书,用最便宜的塑料水杯泡着最便宜的茶叶,就算是李招儿最幸福的时光。

不过即使是在校园里,也有不幸福的时候,在一个学校公费派美实习项目中,李招儿就不是那么幸运了,笔试第一,面试倒数第一。她从来没经历过正经的面试,所以面试当天她既没有体面的衣服,也没有体面的特长。才艺表演环节当中,大家纷纷祭出各种乐器,跳起各种流畅舞蹈时,她也只能静静地站在那,也只能对面试官说一句抱歉,她实在是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的那种孩子。当被问道雅思托福考试时,她急忙拿出了专八证书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面试官是一个肤色教深的中国女子,她用英语讥讽道“拿走,你听不懂我的问题吗?我问的是雅思托福成绩”。英语专八报名费不到一百块,雅思托福考试两千元起步,这场选派果然公平得很,她也无奈地对着面试官笑了笑,正是这个笑容,李招儿得到了人生中唯一一次面试零分。

校园这么大总有些隐蔽的地方,湖边和树林这种圣地还是要有的,不然就愧对那么多无处安放的灵魂,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李招儿都会在大晚上,带了一罐两块钱的广式菠萝啤,在没有人的寂静湖边坐一下,等到喝完一罐菠萝啤的时候,她会告诉自己这件事已经咽下去了。

湖边的夜色是清空的,星朗无月。李招儿在湖边的草地上呆了好几个晚上,她很喜欢听易拉罐拉开的响声,也喜欢那种有气泡冒出来的感觉。但是今天,她听到了另外一种响声,那是一对情侣吵架的声音。她不由得苦笑,人类吵架偏喜欢选月黑风高夜,还偏偏认为自己选了一块没有人的地方吵。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她竖起耳朵偷听了,况且还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远处,一对身影在路灯下拉扯。

“你到底跟她什么关系?你给我说清楚”

“你们女的就是敏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

“那你为什么跟我分手”

“不爱就是不爱了,没有什么理由”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照片和聊天记录我统统都有”

男的甩开了她的手,“无理取闹,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有本事做为什么不敢承认,情人节还给她买礼物,你父母还给你们买了婚房,那我算什么,我算到底什么!”

“你说清楚,你是不是翻了我手机,查我的购物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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