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崩坍(2 / 2)

“没什么好解释的,这饭也别吃了,回家再说。”

一路上的沉默比吃饭时更令人心悸,母亲好几次试图挑起话端,都被时镜冷漠的表情驳回,母亲抛出没有应答的对话就这么逐字掉落在地,把两人间无形的裂痕一下下砸得更深。

回到狭小昏暗的出租屋,老旧的门被甩上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桌上简陋的剩菜油脂凝固成倒胃口的样子。时镜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在被眼里噙着的泪模糊的视线中,母亲的表情看不清楚,身形轮廓也变得扭曲。

“你爸他挺关心你的,以前那段时间是他工作不顺加上酗酒才那样,不是他的本意。”

“关心?不是本意?他拽着你的头发往地上摔的时候怎么没说这些?让我跪在酒瓶渣上的时候怎么不见关心我?他把我们母女逼到今天的地步您还要帮着他说话?这些年我那么努力想让您过上更好的生活在您眼里还比不上一个家暴犯吗?”

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让时镜的心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膛跳出来,太阳穴也因为愤怒在一突一突。而此时的母亲在女儿身上感受到了多年前的恐惧,噩梦般的回忆在脑海中闪现,就如即将被捕食的羊一般,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来自我保护。

“镜啊你冷静一下,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生父亲。”

“我没见过虐待妻女,让她们自生自灭整整几年不管不问的父亲!他不配这两个字!”

时镜粗暴地抢过母亲的手机,删除拉黑了和那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联系方式后还给母亲。

“我看需要冷静的是您。”

时镜回到自己的房间甩上房门,急促的呼吸才稍微缓和枕头不堪装满混乱思绪的头的重量可怜地凹陷下去,偏偏今晚窗外夜空挂着明亮的满月,如水的月光不留缝隙地填满了逼狭的房间,更添几分仿佛置身海底的窒息感。

房间明明很安静,但方才的争执仍在耳边萦绕不散。看着墙上照片里那个在母亲怀里笑得一脸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时镜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从前母亲是自己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回到家里吃一顿母亲做的饭,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跟她撒撒娇,可现在的自己对母亲歇斯底里,还有冷暴力,刚才做这些的时候甚至有一丝解气的快感。时镜为自己的可怕心理感到惶恐,她害怕自己变成父亲那样被情绪奴役而伤害自己爱的人的暴徒,在凌晨三点给部长发了一条请假信息,打算久违地好好陪陪母亲,才浑浑噩噩地进入睡眠。

母亲一起床就看见时镜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桌上是冒着热气的早餐。时镜看到母亲浮肿的双眼和疲倦的神态,内疚更深了,连忙上前拉着她在餐桌旁坐下。

“妈,您看看这些都是爱吃的吧。”

母亲迟疑地拿起碗筷,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妈的气了?”

时镜负愧地低下头:“之前是我工作忙疏忽了您,我今后一定一有空就回家陪您。”

母亲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松动,只是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吃完后任由时镜主动收拾桌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电视机前,机械地打开一个频道,木讷地看着。时镜洗碗出来后便亲昵地挤在母亲身边,还强迫自己兴奋地讨论节目内容,母亲只是僵硬着身子勉强扯出一个以前的慈爱微笑,眼神又空洞地飘向窗外。

这二十四小时的相处时间,对于母亲来说,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监视。看着女儿尽力地做着那些以前做过或没做过的事情来讨她欢心,却对引起争执的字眼避而不谈,母亲的心里并没有得到慰藉,反而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表露出任何一点自己对于丈夫和家的眷恋,只是配合时镜演好这出重归于好的戏。

幸而这场剧幕的时间并不长,正在事业上升期的时镜无法把精力放在母亲身上太久,很快母女二人的生活又恢复到之前的节奏。时镜也放心地认为自己已经妥当地修缮好了和母亲关系的裂痕,重新全身心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殊不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就像用劣质胶水粗糙地修补后仍然留下了生硬的痕迹,而且极有可能会再度开裂。

今天完成了手头项目的扫尾工作,终于可以久违地准点下班,时镜特地去买了爱吃的菜,打算再给母亲做一顿饭。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走出写字楼的墨浪般的乌云正气势汹汹地朝另一端逼近,把天空都压低了几寸,难怪今天莫名感到胸闷气短,时镜一遍想一遍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回到家里的时候时镜一身轻松,语调轻快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今天我来做饭。”

出人意料的是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母亲惊喜的笑脸,而是从房间里传出的慌乱的窸窣声。时镜疑惑地打开房门,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却在看见眼前景象的时候应声掉落:母亲正慌张地试图把收拾好的行李藏起来。母亲的物什本就不多,被塞进一个大包里后整个房间几乎要没有了居住过的痕迹。

“妈?您这是……要去哪?”空气中氤氲着暴风雨来临前的焦躁气息,也点燃了时镜心里的不安,那道狰狞的裂痕正蠢蠢欲动。

“我……我就随便出去散散心。”母亲躲闪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这个答案的真实性。

“散心需要收拾这么多行李吗?您是要回去找他吧?我不让您跟他联系,您就自己回去找那个人对不对?您回答我!”

“你爸他真的改了,你就相信妈这一次好不好?”

母亲握住时镜的手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卑微的哀求,这样的神情让时镜更恼火,母亲正在为了一个曾经虐待她们的人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一时间名为愤怒的火灼烧着她的神经,耳鸣和视障一齐袭来,肺内的空气也近乎稀薄,在几个深呼吸后,时镜的感官才勉强恢复正常运作,她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稳定。

“妈,您病了。”

时镜看上去冷静了许多,可母亲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光。母亲看见她拿出手机迅速查询着什么,紧接着拨出一通电话。自己的信息被尽数交代给了电话那头,“神情恍惚”“记忆紊乱”“受虐倾向”是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的对自己的描述,她很快明白过来电话那头的身份,更加恳切地哀求着,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好的,请尽快过来。”

如同机器人一般冰冷的声音给母亲判了刑,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失望、悲愤、不可置信交缠错杂的眼神像一根尖刺直直扎进时镜的心里,但她咬了咬牙忍住了最后的怜悯。

“妈,我也不想做到这一步,但我不能让你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救护车聒噪的警笛声,工作人员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行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没能冲破母女之间的沉默屏障,时镜看着母亲被安置上担架,打包好本来要回到故乡的行李被顺势丢上车,几欲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把安静扔给嘈杂的世界。

一直陪护到精神病院把一切都安顿好,时镜来到母亲的病床前,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新鲜血液,却因值班护士在场而不敢大声议论。

时镜突然有点后悔了,试探着去拉母亲的手以求原谅,却被母亲不着痕迹地避开。

“妈……”

母亲疲惫地阖上了望向装着铁护栏的正方形小窗的眼,面容和声音都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

“你走吧。”

时镜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出租屋的,这个已经了无生气,不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在其中一个人的痕迹被全部抹去后,那些曾经可以苦中作乐的事情,如今变成了一个人的落魄不堪。时镜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无力地跪在地上崩溃大哭,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变成眼泪倾泻出来,她不用再压抑自己的哭声,因为不想被听到的人,已经被自己亲手推远。时镜弄丢了自己,也弄丢了母亲。

把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后,时镜时常陷入自责的情绪沼泽之中。她从未意识她对母亲单方面的救赎像是将搁浅的淡水鱼放入大海,本以为是一场拯救,最终淡水鱼因脱水而死,母亲因她的一意孤行而精神失常。时镜站在病房的门口望着那个忧郁的背影,杂乱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肩上,母亲一直将头扭向窗外,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时镜小心翼翼地踏入病房,轻轻呼唤着母亲,握住她无力的双手。母亲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写满了慈爱。温柔的目光好像一把刺刀扎进了时镜的心,时镜因猛然泛起的心酸而抿起了嘴,声音颤抖着说:“妈,过得怎么样,我最近工作忙,等我有空了带你出去走走。”母亲只是笑笑:“你先忙工作吧,我有的是时间散心。”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她们的关系已经产生了无法缝合的裂痕,时镜许下的承诺也许不会实现了。

时镜向医生询问母亲的病情。医生说母亲情绪不稳定,狂躁易怒,还需要留在医院接受治疗。时镜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时镜从来都不喜欢黄昏,落日总将天空染得昏黄,逐渐暗淡的光线再也照不透云彩,白日里天空中纯白轻盈的云朵在黄昏时分变成厚重的蓝黑色,像是乌云密布天空。和早晨日出的景色不同,黄昏总是沉重的,偶尔天空会泛起紫红色,连那也让人讨厌,美丽的景色稍纵即逝,不一会儿天空就逐渐被黑色浸染,直到黑夜真正降临,那厚重的云彩才又变成薄纱,至少不再压抑。

时镜踏进空无一人的出租屋,拿出路上买好的便当加热。放置在一旁的手机亮起了屏,朋友发来了消息:“小镜呀,明天有空吗,我们好久没见了。昨天小八回来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小八是时镜高中时期的朋友,本科到英国学习,毕业后又顺利进入名校攻读研究生。高中毕业得知小八要去英国念书,时镜和小八打了一晚上的电话。

一想到未来存在时差,时镜担心二人的友谊说散就散。然而没想到的是,最先疏远对方的反而是时镜。带着母亲离开后,时镜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补贴家用,同龄人的快乐于她而言是不曾体会过的,她心里的落差泛起自卑的涟漪,渐渐地和以前的朋友疏远。得知曾经的好友回国的消息,时镜是欣喜的,然而自卑情绪像是蔓延生长的枝条,渐渐笼罩住她欣喜的心情。“我最近工作太忙了,你们一起去吧,好好聚。”匆忙地敲下一连串文字便扣住了手机。

时镜敏感自卑的心滋养着她的恐惧情绪,她害怕脆弱的一面被他人窥见,她害怕破碎的自己撞见生活在阳光下的朋友,她害怕别人的安慰与关心,这不仅不能消除她内心的焦虑和痛苦,对她而言是又一次撕开她的伤口,再抹上无用的药品:“没关系的,会好的。”只有她知道,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过,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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