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崩坍(1 / 2)

拖着每天如一疲惫不堪的身躯,时镜终于从地铁拥挤的人潮中逃生。她知道地铁上千千万万的人也无一不如她一般以贩卖自己的魂艰难度日,每天如同机械般运作,如同傀儡般生活。这种感觉在挤公交的时候要来得更加猛烈。那么多的人或坐或站地拥挤在这狭窄的生存空间里,连一口新鲜空气都像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人们像一群被剥去心脏吃掉脑子的丧尸,车前倾他们就随着前倾,车后仰他们就跟着后仰,拐弯时就随之侧倒,塞车时也跟着按下了暂停。每个人的方向盘似乎都不在自己手中,车去哪,他们就去哪,似乎命运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哪个人要做哪辆车,在哪站下。幸运的人一路绿灯,不幸的人或许在途中就遭遇了车难。每每想到这里,时镜就抑制不住地喘不上气,因为无论在任何意识条件下她都不由自主地将自己默认为后者。这样的悲观淹没了她的心,就像这里的人潮堵住了她的肺。

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窒息都使她几乎快要晕厥,但她连昏厥也被剥夺了资格。她不敢想象她倒下后将被多少双脚踏过,一次的晕厥将会使过去苦苦堆积起来的多少个没日没夜的工作付诸东流,她将因此迟到,甚至因此失掉全勤从而丧失与其他同事竞争向上爬的资格,她是只能一鼓作气的人,一次的落后需要无数个未来填补。她更不敢想象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母亲没有了她的陪伴将怎样度日,母亲必定还会卑贱地逃到可怖的父亲那,倘若如此,从前好不容易逃脱的噩梦般的生活就注定将要重蹈覆辙。短暂的昏厥对她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安心休眠,生理机制的强制关机使她可以真正地什么也不想,仅作为自己,作为人本身而活着。她不敢停歇,像无足的圣马丁鸟,只能被迫地不住飞翔,因为飞翔的停止同时也意味着一切的结束。

她迅速地溜进那熟悉、狭窄的小道,长长地呼出了像是一口郁积已久的气。两边低矮的灰色楼房像是这片充满高楼的城市里一块低洼下去的泥沼地,把人吞噬着越陷越深。但比起先前的处境,她却不由地感到轻松。她继续往前走着,瞥见拐角处又不出意外地堆着几堆垃圾,灰暗的岔道里失意的男人苦闷地抽着廉价香烟,两旁的矮楼里飘出呛人的油烟和夫妻间琐碎的争吵与叫骂。她摇摇头,一丝不知是无奈或自慰的苦笑不禁爬上了脸,“或许我就适合这样的地方吧……”

她回到家,一改疲惫的面容,脸上习惯性地堆出了惹人欢喜的笑容,这种笑不仅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心更是出于一种爱意。“妈,我回来了。”

时镜温柔亲切的字句在这间小屋中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得到同样温柔亲切的应答,它们如同一颗沉入碗底的细沙,沉寂得没有声音的波澜。

“妈?”时镜有些疑惑,语气中已显出几分急切。客厅里没有母亲的身影。厨房的案板上,一颗洋葱被对半切开,刀倒在一旁,握手楼窗外艰难穿进的一丝阳光洒在洋葱的切面。它们沉默地昭示着母亲也不在厨房。

“妈!”时镜开始焦灼起来,倦意瞬间被这样的焦灼驱赶和占据。“妈!妈你在哪?”时镜边喊边推开母亲的那间卧房门,母亲正倚靠在床与柜门间。“妈…”时镜小声叫着,母亲此刻终于有了反应,双手搭着床沿,侧坐着抬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时镜,那双由于苍老而已经有些凹陷的眼窝里泛着点点细微的泪光。

时镜的心在这时不由得猛地颤动了起来——这样的情景使她不知为何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时空的扭曲。母亲见她,一把环住了时镜的腿,脸也侧贴在那双僵直地粘着在地板上的腿旁。此刻她似乎突地有一种穿越时空抑或是灵异地被父亲上身之感。这一幕将她猛地拉回过去,恍惚间她手里似乎也握起了父亲那根熟悉的棒球棍,母亲一个劲地在地上求饶和哭噎,她不由地望向衣柜,那黑暗的角落里躲藏着她过去躲闪着的胆怯与灵魂。母亲的双臂环抱得越来越紧,直到时镜重新将拉回了现实。

她呆愣地低头望向脚下的母亲,心里生起复杂的感情。她想到带母亲逃出家以来,为了不被父亲发现,母亲早已不能再去原来的单位正常上班,因此为了不让母亲跟自己再过苦日子,时镜不得不挑起了重担。她努力工作,努力社交,加班、打扫、跑腿只要是对工作有益的事情她都干,有精力的时候她也接私活,她在无数个夜晚和清晨喝着一杯杯速溶咖啡维持工作时的清醒。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么多日日夜夜无休止的工作不仅没有让她们的生活宽裕多少,反而让她对母亲疏于陪伴,这更使得母亲的症状加重。她知道,此刻的母亲已把他当作了昔日的父亲……

时镜久久地呆立着,母亲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膝头。母女两各怀心事地紧紧相贴,长久的接触使肌肤湿热得喘不过气。这样的湿热融化了她们的眼睛,融化了她们的喉头,一切都宛如初生,归于最本初的沉默。她们相依无言,太阳从她们肩头落下,月亮从她们臂旁升起,她们依旧哽咽,依旧木讷,但她知道白昼的落幕即是夜晚来临前的宣告。

“妈,你饿吗?”

“我给你做豆腐烧肉。”

沉默总是这样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开始,又突然地、毫无理由地结束。一丝的声响都能如同一颗轻飘的石子,在平静的水面泛起一串串荡漾的涟漪,但也只得将适才的一方无言抛之脑后,从此远去,不复归来。两人默契地不再提起先前的缄默,各自择菜或翻炒,尽量像往常一样地准备共同的晚餐。

豆腐混杂着肉香,在砂锅里咕嘟嘟地跳动,附在其上的青绿色的葱段偶地被鼓动出白色的土地,落入滚烫的熔岩。十几年前,父亲第一次操起酒瓶砸向母亲时,桌上似乎也是这样一锅豆腐烧肉。只是那时,没人在乎冷掉的豆腐,直到它发出酸沤的腐臭,才被原封不动地倒进黑灰色的垃圾袋。时镜用筷子找准一块,往母亲的碗里递去。可这软烂的豆腐却不顾及情面,在被夹起的一瞬间就妄图四分五裂,于是在被递往另一只碗的途中便匆匆一跃,软趴趴摔在桌面,水浆四溅。

“妈......对不起”

“傻孩子,没关系。”

不知是为豆腐,还是为其他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今夜的月亮很弯,尖尖的月尾像一只银亮的鱼钩,伸进对面灰色的瓦房,挂住一只青灰的草鱼,任它挣扎着游向死亡。时镜和母亲背对背躺在木床上,倾斜盈满夜晚的月光在握手楼的穿梭间,仅剩下极微细的一束。那如同漏网之鱼般的皎洁只静静地照在床前,映在她眼里,那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的光亮。

“下个月我一定......”

“......一定将近期所有的工作做完。”

“一定要多陪陪她”

她如此坚定和决绝,心里断续的低语不禁在嘴上喃喃。

夜深了,屋外的鸟雀也逐渐寂静无声。云拥簇着埋葬了月,那床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归入黑夜。屋子里,没有平日低微的鼾声和鼻息声,留下的只是同一堵墙两侧两个女人的各自而卧,两双藏匿于黑暗里睁开着的同样疲乏的眼睛。

结束了一个月的高强度工作,时镜终于完成了手头这个项目的工作,得到了一笔奖金,她第一时间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

“妈!我带你去外面吃饭……”“那妈给你做顿大餐……”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电磁波中被同频传到了两端,短暂的尴尬沉默被时镜打断。

“既然是庆祝就不辛苦妈做饭了,咱们去外面吃顿好的。”

“好,妈听你的。”

时镜给自己和母亲都挑了相对体面的衣服,带着母亲走进一家装潢精致的餐厅,熟练地跟服务生交涉,然后被带到预订的座位上,从容地开始点单。这些是在她工作时为那些领导做过很多遍的事,今天终于为自己和家人做了一次。

相比时镜的游刃有余,母亲在这种场合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环视着周围客人的端庄的举止,还有菜单上陌生的菜名,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无助。等服务生离开后,母亲扯住时镜的袖口,怯怯地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妈给你烧你爱吃的菜……”

时镜安抚地握住了母亲的手:“妈,我挣钱了想带您过好日子,现在就这一顿饭您都要拒绝吗?”

母亲无语凝噎,只好继续不安地端坐着,直到菜品呈上之后也没有缓解。穿着举止都优雅得体的女儿享用着摆盘精致的餐肴,这个画面并不能跟时镜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小女孩儿因为自己做了西红柿炒蛋就开心得拍手的样子重合。母亲的心里五味杂陈,只是低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的米饭,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们时镜现在长大了……”

“妈你这话说的,人都是要长大的啊。”

“还记得你小时候,我跟你爸……”

“不要提那个人!”

时镜突然厉声打断了母亲,母亲怔住了,一点点垂下眼,继续扒拉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你别生气,我不提就是了。”

“妈,他都是怎么对我们的您忘了吗?我们这些年受的苦都是因为谁?您居然还惦记着他?是他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人。”

“好了好了妈不说他,吃饭吧。”

接下来的饭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让本就不习惯的母亲更坐立难安,于是她干脆起身去了洗手间。时镜正为自己过激的反应搞砸了今天的庆功宴而懊恼时,看到桌上母亲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她久久不能平静——是那个她想忘却忘不掉,纠缠她无数个噩梦的那个人,那个曾经称为“父亲”的人。

时镜几乎是咬牙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兀自说着些闲话,在听到“咱们女儿最近怎么样?”的时候,时镜终于没忍住挂断了电话,攻心的怒火和深深的背叛感一时间冲上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的手点开微信聊天记录,果然,引入眼帘的是两人亲密的对话,日期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在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后再冠冕堂皇地说出这些虚伪得令人作呕的话?为什么母亲还要偷偷跟他联系?难道还想回去过那种暗无天日满身伤痕的生活吗?

母亲从洗手间回来时正好看到时镜捏着自己的手机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快步上前夺下时镜手里的手机:“你听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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