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镜时代 第一章 众生(2 / 2)

时镜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却无法同样地回应,只是挥了挥手。她觉得自己仿佛刚在汹涌的洪流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却又被浪打翻,只能挣扎着看着它漂远。

按着惯常的路线回到出租屋里,母亲正坐在沙发里织围巾,客厅的灯因为老化而有些昏暗,此刻却莫名巧妙地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让她想起小时候,一切还很幸福的时候。时镜复杂的心绪随着一次深长的呼吸一下子散开来,她走过去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母亲也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上她的发顶。

“怎么样?今天跟同事相处得愉快吗?”

“妈怎么突然想起织围巾了?”

“天要冷起来了,今天在集市上看到就买了,趁着手艺还没忘。”

时镜看着齐整的阵脚,毛线柔软的触感,还有母亲温热的手掌,突然想就这样永远缩在这狭小的沙发上。

“妈,我爱你。”

“这孩子突然说这干嘛。”母亲笑着轻轻掐了时镜的脸颊。

森林是自然创造的原始而血腥的竞技场,弱肉强食是唯一准则。人类文明得以发展而脱离原始,建立起自己的城市,但在城市森林里,“杀戮”也从未停止,人类比动物更聪明,会把自己贪婪的野心精心装饰,让它以一种更加体面而隐蔽的方式悄然发生。

丰盛奢华的宴席上觥筹交错,灯红酒绿间的恭维说笑略显嘈杂,令人生厌,所有人都用标准的微笑武装着自己,谈吐举止都在精心设计过的轨道里运行着,各色精致炫目的首饰在水晶灯充足的照明下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在佩戴者们深不见底的瞳孔,被吸收殆尽。

部长正在和客户热情地讨论着两杯如出一辙的红酒的品相,时镜赔着笑脸,默默忍受着后背处被藏进衣服里的吊牌对皮肤的摩擦。她正在做自己最讨厌的事情。原本在大学期间勤工俭学,什么苦活儿都干过,也受过不少委屈和羞辱,咬着牙忍下拼命念书,就是为了今后能凭自己的能力不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但生活从不轻易饶人。反抗?反抗带来的只有深刻的教训。在转正后的第一个项目,时镜毅然拒绝了一次这样的酒会,后果是看着自己起早贪黑辛苦了几个月的劳动成果拱手让人。

不愉快的回忆让时镜习惯提起的嘴角僵在脸上,“小时在想什么呢?”猛然回过神来看到肥头大耳的客户油腻脸上伪善的慈祥和部长眼神笑意中裹挟的警告,时镜一下子慌了神,紧急组织了一套漂亮的话术才勉强逃过一劫。部长举起高脚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高声道:“多说无益,为了庆祝我们的愉快合作,不负美酒佳人,我们喝个尽兴!”

酒精过度摄入的效果开始慢慢出现,时镜觉得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迟缓,光影斑驳摇晃不定,声音也忽远忽近之际,大腿上一种让人反感的触觉拉回了她的意识。无需低头也知道,是之前谄媚地邀请她坐到身旁的甲方经理。此刻显然不适合有过激反应,时镜只是尽可能地往旁边挪了一点,但那只肮脏的手又恬不知耻地贴了上来。时镜向部长投去求救的目光,可对方只是瞟了一眼,然后冷漠地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跟其他人攀谈。

察觉到猎物不敢反抗,他的动作愈发得寸进尺,可怜的宝石扳指被满溢的肥肉箍在大拇指上蹭着无辜少女细嫩的皮肉,另一只手借着玩笑的由头攀上她裸露的肩头。绝望、无助、愤怒争先涌上眼眶,一股强烈的恶心攥住了时镜的咽喉,她再也无法忍受,在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之前,腾地起身,打翻了桌子上的酒杯,鲜红的酒液在洁白的衣料上绽开,莫名有些悲壮。终于借换衣服的由头离开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回到家里,时镜认命地剪掉裙子上的吊牌,脱下脏了的裙子泄愤般丢进洗衣机,然后把自己关进浴室里。

直到花洒泻下的水流砸在地砖上,时镜的眼泪才敢随之滑落,有意压低的抽泣在水声中湮没,大腿处原本白皙的皮肤在反复用力的搓洗下充血泛红,像白裙上晕开的酒渍一样。

时镜不知道的是,此刻不想被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哭声之外,还有一通电话,就在一墙之隔的母亲的卧室。今晚母女二人各怀心事,彻夜无眠。

“渐渐”是一个可怕的词,时镜在从办公室角落的小桌搬到蜂巢一样规整的格子间时,在已经习惯了那些在她从前看来毫无意义的社交后,在可以从一些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中全身而退时,才体会到,在无数个“渐渐”之间,她已经和那个大学刚毕业的一腔热情踌躇满志的时镜背道而驰。那些发誓坚守的原则,出淤泥而不染的痴妄,都在休息时间一通又一通的工作电话和无法推脱的酒局之间步步失守。原来那条因为被酒渍玷污而不得不买下的昂贵连衣裙只是她步入这个残酷的社会最轻的代价。

更可悲的是,工资卡里一点点增加的数字和上级慢慢减少的明面上的刁难让她接受着自己被所谓的丛林法则吞噬同化。她无暇为自己感伤,还有明早的晨会,桌上待审核的文件,邮箱里的未处理信息,这些都比那个要追怀的过去更重要。重要到她没有发现从前每天固定的下班后和母亲的晚饭时间也越来越多地被应酬和加班剥夺,跟母亲最多的交流从依偎在一起谈天说地变成了微信转账记录。

存折里多起来的积蓄让母亲可以不再出去打零工,但多出来的空闲时间里陪伴她的不是女儿的关心,而是冗长的电视节目的罐头笑声。一天的时间长到把出租屋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做好一个人的饭菜再一个人吃完,还剩下许多无处打发,母亲已经可以看出沧桑痕迹的手悬在女儿的通讯录界面上,却在一声叹息后按下返回键。这些时镜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的还有母亲在打扫房间时看到墙上相框时,视线固定在那只搭在年轻的她身上的手;还有一趟通往老家的车票查询记录,和通话记录里几个可疑的未知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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