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2 / 2)

六年前刚过元宵节,天气乍暖时鲁北发生了凌汛,黄河堤防溃决,洪水泛滥成灾。紧接着北风凛冽天又转寒,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大雪,几十万灾民无衣无食,无家可归,淹死、冻死、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时年二十岁的太子郑辰理主动请旨前往赈灾,弘文帝派遣殿前总兵程怀北为太子护驾。辰理太子到达灾区面对洪水和灾民,长吟了一句:“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便立时勘察灾情,连夜与当地官员筹谋,开仓放粮、安抚饥民、募集财力、疏理河道、修筑堤坝、修建善堂、平抑粮价、治理贪墨……到得二月末,鲁北便开始重新显现出昔日男耕女织、安居乐业的景象。

辰理太子娶的正妃林染琴是林晗之林阁老的四十五而得的唯一嫡女,程怀北娶的发妻林闻笙是工部左侍郎林宣之的长女,林宣之是林晗之的三弟。辰理与程怀北二人虽为亲戚,但因身份有别,且皇子与外臣需要避嫌,故并未深交。但一月来同吃同住,不分昼夜在灾区奔波,躲过了数次险情和刺杀,程怀北对太子的心怀万民、务实肯干钦佩有加,太子对程点检的忠心赤胆、足智多谋也赞赏不已,相互引为知己。

不几日,太子回京述职,进宫却被内侍告知弘文帝病重不得觐见。程怀北甚是惦念不日即将临盆的妻子林闻笙,知会太子后便告假回府。第二日一早,皇宫失火,京城大乱,传言辰理太子弑君篡位。程怀北大疑,速回殿前司组织防卫事宜。坐阵殿前司的都副点检胡杰文一见他便呼斥他为反贼郑辰理的鹰犬,要全营上下不计生死将他拿下。程怀北自是不从,多亏几名跟随他多年的忠心属官拼死血战,伤了胡杰文,杀了若干御前司部众,得以回家带着临产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程柏蘅逃出京城。

逃亡的路上,马车被殿前司都副点检邱宇良所率的骁骑兵追上,程怀北后背中箭,面上受了剑伤,车中妻子受惊后开始发动,眼见全家都无法活命,林闻笙忍痛掀开车帘将女儿抛给丈夫,留下了一句:“快走,带孩子逃命!”从马车上跃起提剑刺穿邱宇良前胸,人却被奔马撞飞踩踏。程怀北挥泪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挥剑拨开箭雨,跳入山涧激流中得以逃脱。又是呛水着凉又是亲眼看到母亲遇难,女儿整日哭闹,在密林中昼夜穿行了三天后,女儿在怀中已经烧得奄奄一息。

程怀北在西坡村半山上观察了许久,待得天黑才摸进西坡村这间独门小院,进门就跪下,请求主人救救他的女儿柏蘅。

李老太独居这间小院,长子李山十岁上到镇子上卖药材,被人贩子拐走,十几年来未能寻回。前年老伴李贵病重,家里付不起城里医馆的诊金药费,次子李川便因县里募兵奖赏的二两银子而从军戍边,而李贵没挨多久也撒手人寰。李川头一年还有军饷捎回家,从次年起便音讯全无了。

李老太见父女二个甚是可怜,恻隐之心大动,又见李山与其长子差不多年纪,便留下父女二人治伤治病。李老太采药多年,稍通药理,连接几日来为女儿熬煮汤药,为程怀北清创上药,小柏蘅很快康复,程怀北背上箭创也开始愈合结痂,只是箭伤伤及肺脏,咳喘数月方才好转。此后每年冬末春初都要犯咳症,月余方能痊愈。为防多事,又将柏蘅扮作男孩抚养,名字便改为李恒。

李老太对村人宣称大儿李山被拐后几经周折,带着孙子李恒回乡了。李山走失近二十年,村人多记不清他的模样,程怀北与李山年龄相仿,面上有伤疤,再加上李山行事谨慎,为人老道,有几个怀疑者也都认为是他多经变故许多往事已记不清楚,性子容貌也有所改变了。

自此,程怀北和程柏蘅奉李老太为母、祖母,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程怀北虽不通农事,但有着一身功夫,领着程柏蘅打猎、采药、放羊均不在话下,闲时教程柏蘅练功识字。如此母慈子孝的安稳日子也过了几年。去岁年末,李老太因多年积劳成疾卧床不起,程怀北昼夜伺候汤药于榻前,李老太临终前念及二子,说李山从小聪明伶俐爬树掏窝、下河摸鲤鱼、设夹捕野兔无一不精,夏季总能摸到大鱼给全家食用,说李川爱吃鱼头,每次都把鱼头啃得干干净净。李山有所感触,遂在寒冬腊月凿冰下河摸鱼,终得二斤余鲤鱼一条,烹鱼奉给李老太。李老太大为欣慰,含笑而终。而程怀北在寒冬下河、操办葬事后,寒疾复发,病况愈重,卧病在床直至如今。

程怀北缓缓讲述,期间数度哽咽,程柏蘅也是垂眸低头紧咬牙关,不时有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

沉默良久,郑辰琮黯然道:“程点检节哀。我们这些当年的旧人能活下来就是多有不易,亲人手足也都是九死一生啊。

“当年父皇病重,皇后娘娘和众母妃被禁于勤政殿中不得外出。我的母妃猜度宫中将有大变故,暗中吩咐玉葵姑姑将我送出宫到我舅公定国公府暂避。

姑姑一边安排母妃的心腹内侍出宫给舅父传信接应,一边将我扮作小内侍寻机出宫。母妃住的春华殿被禁军围住进出不得,玉葵姑姑就在偏殿放了一把火,趁乱带我混出春华殿。未到宫门处,却发现派出传话的内侍被禁军砍死于宫墙下。玉葵姑姑是北地剑神白友池的徒孙,功夫也是了得,杀死十数名追拿我们的禁军,以飞索带我翻越宫墙逃到宫外。定国公府离皇宫不近,街道上皆是官军混战尸横遍地,玉葵姑姑竭力护我周全,却也险相环生。正在此时遇见太子哥哥带部众杀出城门,我随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蜀地。后听闻母后与我母妃自戕为父皇陪葬,葬入皇陵。再之后,便是狗贼郑景儒登基。

“此次到盘龙山,因三月十二是父皇、母后和母妃的忌辰,太子哥哥要我代他来皇陵祭扫。那天傍晚,我们一行六人潜入皇陵,刚刚点燃香烛殿内就有暗器射出,我和护卫陈大哥被暗器击中,陈大哥带伤领着徐、赵二护卫冲入伏兵中拼死搏杀,我们余下三人方得逃出皇陵。后来又在栈道上被数十骑兵追上,我们寡不敌众,护卫舍身护我,我还是受了剑伤跌落山崖……之后的事,我只记得就是来到这里了。那天躲过官差搜捕,又见你们行事沉稳隐秘,每日凌晨习武练箭,原是猜测你们父子或是山匪或是义士,所以一直佯装呆傻,不敢吐露关个字。还有我有一事不清,我真的在昏迷中说了自己身份吗?”

“殿下并未说出自曝身份的话。只是阿蘅臆想猜测,拿话来激你的。这些天来,我们二人不敢贸然相认,这才唐突了殿下,请殿下恕罪!”程怀北说着连连拱手。

郑辰琮摇手:“点检莫再多礼。这样吧,你与我太子哥哥算是连襟,那从今日起我便叫你一声大哥吧!”

程怀北连连拱手:“怀北怎敢与殿下......”

话未说完,却被郑辰琮截断:“程大哥,且不说我也不再是那什么魏王,就是救命之恩也是难以回报的,你就不要再这样多礼了。自此,程大哥就是辰琮的兄长,辰琮自是大哥的五弟。如果大哥再要拒绝,那就是对辰琮拒之门外不当自家人了!”

程怀北只好称是。郑辰琮又转头看向程柏蘅,“那个,你竟然是个姑娘?那我是叫你大侄女还是大侄子?”

程柏蘅一想这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的呆子,一下子成了自己叔辈,且自己阿爹还要对他恭恭敬敬,不禁暗中翻了个白眼,但在阿爹面前不敢放肆,只好低首拱手道:“殿下,我叫程柏蘅。在西坡村,就叫我李恒吧!”

“那阿恒,你就称我五叔吧。”郑辰琮还是少年心性,对这个自称小爷、狡猾顽劣、把自己耍得差点崩溃的假小子也有些微微气恼,怎么也得在辈份上占点便宜。

程柏蘅低头咬牙,口中却道:“是,殿下!”

郑辰琮看她虽态度谦恭,并不改口,但低头那一瞬间太阳穴位置微鼓了两下,知她心中不快暗自咬牙,也是暗自得意,笑道:“阿蘅,以后也不要再叫殿下的好,还是改叫五叔罢。”

“对、对……哎呀,这饭菜也都撒了,我给你重新端一碗来!”程柏蘅赶忙收拾着床边散落的饼子、汤碗,头也不抬掀帘出了门。

“阿恒,你怎地这般不知礼数?”程怀北在身后斥道,转头对郑辰琮道:“殿下……五弟,小孩子淘气惯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无碍,无碍。”郑辰琮说着,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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