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缺陷·其一（2 / 2）

因菲尼特仰头望着天空有些沉默，而奈央对他期待的眼神也随着这份沉默渐渐沉没着。

他掏出了一张卡片。

“这是我来到樱和国以后的所有收入，虽然不足以支付全部治疗费，但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女孩的身体颤抖起来，“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要。”言语上的推脱没能掩盖内心的渴望，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卡片，上面那小小的芯片如同茫茫大海中的一颗浮木。

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多日的压力在此时决堤，她为了赚到医疗费付出了太多，那黑暗的深渊几近将她吞噬。她猛地抱住因菲尼特大哭起来，而他能明显感觉到女孩透过衣服渗透到皮肤的热泪。

他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建立一个能让人类幸福生活其中的乌托邦。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对立、没有不均，没有压迫、没有悲伤，没有仇恨、没有不公。

张开臂膀轻轻抱住了女孩娇小的身躯，他的年龄四十过半，没有娶妻，奈央此时就像他的女儿一般，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让他人幸福的满足感。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要继续进行下去，人类终有一天能够进入那个理想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还有一个月，因菲尼特在樱和国的生活就将结束。这段时间，他跑遍了樱和国的大部分国土，终于见识到了这个国家经济蓬勃发展的原因。

在内陆的一个小村庄里，他见到了一位邋遢的年轻漫画家。他的家里堆满了垃圾，身上散发着一股腐败的臭味。但他的作品却如同鲜花般美丽，漫画中刻画出的，人与人之间细腻的情感让他为之动容。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类，经过反复思考、仔细推敲，画出的呕心沥血之作。因菲尼特知道，这样认真对待作品的人必然会成为一代大师。

即使他已经是一家出版社首推作品的画师，但因菲尼特还是推荐他搬去沿海城市发展。多年以来的经历让他敏锐地察觉到往后的经济中心必然会向沿海城市靠拢，在那里，这位漫画家的才能将在世界舞台上绽放。

在南部的一家工厂中，因菲尼特找到了一颗绝妙的螺丝。在工业自动化以后，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精细度如此之高的零件了。

工厂的账本令他很满意，虽然收入不高，但忠实地完成着国家下发的每一项任务，有这样的认真态度，经济一定能打下坚实的基础。

他向产业大臣推荐了这家工厂，能够得到重视，相信他们很快会成为支撑整个国家的支柱。

……

长时间的视察让因菲尼特明白了一件事情，国家的繁荣源自于每一位劳动者的辛勤，和那位大臣的管理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虽然不能否定他在决策上的明智，但因菲尼特更想知道他刻意隐瞒的那部分真相。

他调查过了，樱和国经济构成中有接近一半来自于限制级影片的出口。这一点并没有让他很意外，在几十年前就是这样，只不过在经济没落的今天重新提起了老本行。

但令他奇怪的是国家规定上明确了对这种作品的限制，这是早在战前就已经通过的规定。即使在今天，限制级影视在这里也是非法存在。

这一点很难不让人怀疑到这位大臣头上，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些庞大的灰色产业，最坏的情况，是其中也有他的参与。

因菲尼特并不想把大臣拽下水，只是在他的那个理想乡，不应该存在这种隐藏在暗地里的黑色组织。他觉得这种影片不算是邪恶的事物，只是黑色组织中难免会存在无视他人意愿、亦或是受害者被迫自愿的行为，那是足以剥夺其生命的罪责。

久违地坐在了楼下的那家餐馆里，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奔波于全国各地，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老板娘的女儿热情的送了他一份甜品，说这是给老顾客的特别优惠。

因菲尼特又想起了奈央，自从那天的见面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们没有留下对方的号码，奈央知道，他想找自己很容易。

他突然感觉对那个女孩有些歉意，虽然一开始的本意是不想让她依赖自己，但这么久都没去探望过，自己是否有点不近人情了。

翻找出手机里那封邮件，上面的那个号码自己倒是一次都没有拨通过，复制，拨打，只是这么简单的行为而已。

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通，手机那边的声音有些嘶哑，让因菲尼特觉得很陌生。

“奈央。你的声音怎么成这样了。”

电话那头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很高兴，语气鲜活了不少，她向因菲尼特询问着近况，再次对他的那笔钱表达了感谢。然后声音渐渐平淡下来，她沉默了好半天，等到他甚至觉得奈央挂断了电话，出口询问后，她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因菲尼特大人。两天后您能来找我吗？”

挂断电话，奈央发来了一个地址，因菲尼特把它复制到地图软件里，显示的位置是一个郊区房子。

这个位置的地图似乎有点眼熟？自己去过了太多地方，已经无法在记忆中一一对应，既然不记得，那应该是不重要的地方。

两天后，因菲尼特如约到达。

看到大门上名字的一瞬间，他就想起来了，这里是曾经来过的一家建材公司，当时自己还疑惑从哪里看到过公司名称旁边的那个标志。

这个图案……他将自己的脑袋偏了一下，电光火石中，记忆瞬间将过去与现在串联起来，他想起来了，在大臣衣领上别着的那枚小小徽章。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弥漫，他不自觉加快了腿上的动作。地图上的位置很精准，就在公司后方的一个小房子内，这里应该是堆放材料的仓库。

因菲尼特握住了那扇小门的把手，这才发现手指竟然有些颤抖。推开门，里面是一条黑暗的通道，他大步流星冲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看起来像化妆间的地方，各种物品杂乱的堆在地上，一个男人站在房间外的玻璃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个人他认识，或者说曾经见过，第一次参加大臣的迎宾宴时，这个男人就站在角落里，他是大臣的一位下属秘书。

秘书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看到因菲尼特冲上前来，一把拽住了自己的衣领，他的脑袋一下就撞到了玻璃上。

“因菲尼特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嘴巴紧闭着，眼神如刀锋般锋利。手臂紧绷，用力把秘书甩到旁边，然后朝着那个房间的门走去，他的脚步重重踏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因菲尼特已经气愤到了极点，因为刚才透过那扇单向玻璃看到的那副景象。但即使这样，他仍然保持着理性的思考。

房门猛地被推开，碰到墙壁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房间中的人们被惊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随之停下的，还有那嘶哑的叫喊声。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了这位不速之客。

这里的气味让因菲尼特感到恶心，他忍着把午饭吐出来的冲动，走向了那个被男人包围着的女孩。她的身上遍布着无色的伤痕，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奈央身上，将她抱了起来，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她已经很虚弱了。

但奈央的眼神却亮晶晶的，自从因菲尼特冲进来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始终笑盈盈地看着这个男人。

也许是刚刚反应过来，旁边一位导演模样的男人冲上来拽住了因菲尼特的胳膊。

“喂，你这混蛋在做什么。”

因菲尼特冷漠的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那有些蹩脚的樱和语说出的话却仿佛让人坠入冰窖。

“你选松开，还是去死。”

导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下一刻他突然有些羞恼，自己怎么会被这么一个外国佬吓到，显然，他是不认识因菲尼特的。拍摄已经进行了一半，奈央这样的女孩在行业内可是百年难遇，导演很清楚观众的爱好，之前拍摄的成片都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对这样纯洁的柔美花朵，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激起购买者的冲动。他有种预感，眼前的男人会彻底带走奈央，他怎么能眼睁睁让金库从怀里溜走，招呼上旁边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演员，就要将因菲尼特制服。

但门外走进来的男人却阻止了他们的行动，这个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带来了奈央的人，他们始终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却明白这个人绝对不好惹。

“都停手，让他走吧。”

因菲尼特始终看着前方，路过秘书时也没有看他，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你这样做，就不怕那位大人责怪吗？”

他停下，只说了一句话。

“我只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

因菲尼特把奈央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亲自给她洗了澡，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这次是他抹去了对方身体上的污秽。

在这期间，他没有开口，而奈央的眼神则一直放在他身上，眼中包含着别样的情感。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度过了一段时间。

他的家里没有女性穿的衣物，只能找了几件自己干净的衣服给奈央，女孩乖巧地穿在身上，那条项链挂在胸口，在黑暗的房间中反射着微弱光芒。因菲尼特有些感叹，她本应有更好的发展，以她的容貌，足以担任一家演艺公司的招牌演员，或是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偶像明星，哪怕是一直在温泉馆里工作，一辈子做一个普通人。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经历今天那些事情。

他的眼神里涌现出一股哀伤，就是因为能猜到奈央行为的理由，才更觉得她是一个美丽的人类。

似乎是受到了因菲尼特的感染，两道泪痕也轻轻地划过奈央苍白的脸颊，她有些慌乱地用手臂胡乱抹着眼泪。

“抱歉，因菲尼特大人，我不知道怎么了。”

拍了拍她的头，哪怕他在家乡并不算特别高大的人，奈央也显得十分娇小。两人在黑暗中站在落地窗前，一个人无声地安慰着另一个人，窗子外面，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现在这样，仿佛奈央真的成了自己的女儿，也正因为如此，他对那些出手玷污她的人仇恨更增添了一层。

奈央突然破涕为笑，“您怎么像是我父亲一样。”

“你不喜欢这样吗？”

“没有，我只是……算了。我给您讲讲我的故事吧，把这一切，全部都告诉您。”

她伸手轻轻碰触玻璃，企图触摸那些温暖的灯光，然后又有些害怕似的缩手回胸口，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和您的初次见面过后没多久，母亲就出了事故，虽然最终成功救回性命，但后续的肾衰竭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而治疗费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嗯。”因菲尼特轻轻附和着。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到处向别人借钱。亲戚朋友，还有网络上，我都试过了，但您也知道，经济才刚重新起步，大家谁都没有多余的钱。”

“嗯。”

“就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就是您今天见到的那个人。他说可以给我一大笔钱，但前提是要作为演员在他的公司工作。我以为是星探之类的人，毕竟我还是蛮好看的嘛。”说到这里，她勉强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

“没想到等在我前面的只有地狱，什么演员，结果根本是……但我没有办法，为了凑够治疗费，也许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哪怕那个男人的目的不纯，但从结果上来说他还是帮了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有些艰难地开口。

“但有一次我偷听到了，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的，以及一个名字，那是大臣的姓。我立刻就猜到了，原来母亲遭遇的事故根本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目的就是为了把我骗来拍摄。”

奈央的眼中涌上强烈的恨意，然后她看向因菲尼特，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因为借钱，亲戚朋友都和我断绝来往，遇到的困难也不能和母亲说。就在我自暴自弃的时候，您出现了。您和那个男人不一样，没有对我要求任何事情，送了我这么漂亮的项链，还给我一大笔钱。我从小没有父亲，您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男人，我很感谢您。”

她的眼睛重新闪起了光。

“我不想骗您，所以决定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这样，我才能更贪心地向您提要求。如果我说，还想继续看到您，想和您一直生活在一起，您能再一次满足我的愿望吗？”

因菲尼特兀自沉默着，他的眉头蹙在了一起，“奈央，你知道我来樱和国是做什么的吧。还有一个月，我就要离开了，之后最短九年，我都不能回到这里，我很想帮你，但……很抱歉。”

这个回答似乎没有出乎奈央的预料，她平静的点了点头，“是啊，蓝星联合执事长的选举实在太重要了。”

然后她笑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一抹红晕，在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面对拒绝她的学长时表现出的那样。

“好啦，不要愁眉苦脸的，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笑一笑，好不好？”

因菲尼特仍然保持着那副悲伤的表情，奈央看着他，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抱了上去，即使透过两层布料的阻隔，因菲尼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指用力抓着自己背部的肌肉。

她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沾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奈央抬起头来，两只眼睛仿佛两汪波光粼粼的清潭。

“请您……加油，我相信……您……一定能成功。奈央……会一直——一直——支持您。”

九年太长，一生太短，这个女孩猜到了结果，也早已经做出决定。

第二天，奈央死了。

当他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时，那个坚强的女孩已经沉睡在了白布之下。那位秘书也在这里，正是他通知了因菲尼特。

“是你害死了他。”秘书面无表情地说着。

因菲尼特沉默着来到她身边，那条项链沾上的血液已经变成了黑色，沉静地摆在她的脑袋旁边，吊坠上的钻石也被黑色污染，失去了原本的光芒。

他拿起项链，掀开了笼罩面部的白布。女孩的身体泛着奇异的樱粉色，若非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否则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健康不少。

因菲尼特轻轻给奈央戴上项链，然后重新盖上了白布。

“你们所有人都会付出代价。”他说。

六天后，因菲尼特收到了一封奈央发来的定时邮件。里面带着两串数字和一个电子包装过的粉色信封。其中一串数字是银行卡号，另一串的密码是一个日期，他认出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点开那个爱心封戳，读着女孩的来信，来到樱和国后第一次，他流下了泪水。

给全世界最温柔的人：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吧，不，我肯定是死了，如果我还对这个该死的世界抱有一点希望的话，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您是我唯一的留恋。哦，母亲大人对我也很好，但我已经累了，我把全部都给了她，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好可惜啊，我还想看着您成功当上执事长呢。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您一直待在我身边的话，也许我还能再稍微坚持一下吧。

请不要自责，您的使命光荣而伟大，世界上的人们都在等着您去拯救他们。我相信您一定是最好的领导者，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您更适合蓝星联合执事长的位置，毕竟，您是这样温柔的人啊。

邮件里的银行卡号里有我全部的积蓄，您给的钱我那个时候用掉了，然后一点点攒了这么多，现在还给您，我可不欠您什么了哦。如果您愿意把这笔钱给母亲，那我先替妈妈谢谢您。我相信，不，是您一定会这么做的。

还有最后一个心愿，请把我埋葬在樱花树下吧，多想再看一次盛开的樱花啊，我真的很喜欢它们，樱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对吧？

对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您很帅气，您进门的时候我还在角落偷看呢，您肯定没有发现。听到客人的要求，虽然我有点怕那个大臣，但还是跟老板娘申请了一下。

我不后悔，因菲尼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