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1 / 2)

一九三二年,正月。

新年的到来也驱散不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战争疑云,九.一八事件后,东北军奉“不准抵抗,刀枪入库”之令,节节败退。关东军攻奉天,吞长春,侵锦州,不及半载,东北沦陷。

天津城,大雪纷飞,寒风刺骨。日本屯兵海光寺,狼子野心。日租界一片欣荣,齐呼万岁。一辆车从日本公会堂驶出,离开租界,经过南市,穿过一阵阵游行的浪潮,兜兜转转,最后在张府大院门口停下。

张府门房及两个小厮探出头,看清从车里下来的人。门房老头对着一个小厮使了一个眼神,小厮会意,疾步往里屋跑去。来人四十左右,中等身材,精神奕奕,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神色。一顶黑色软呢帽,几团雪花落在上面。男子抬头看了看府门匾额,又望了望天,风雪正紧,收了收大衣领口,便大步往门走去。

刚迈步门槛,方才跑进里屋的小厮随着一个六十左右,灰色长衫,外套绸丝棉绒锦福马褂的老者迎了出来。未及近前,老者双手抱拳作揖,笑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男子弯腰回礼,道:“胡管家客气,是晁某不请自来,冒昧打扰。”

胡管家道:“晁先生那里话,先生这般贵客想请都请不来的,今日风雪而来,荣幸之至——外面冷的很,晁先生,屋里请。”

男子边走边问:“张老爷最近在忙些什么?”

胡管家道:“眼下天津城不太平,老爷只是在家看书写字,消磨时光。”

男子道:“是啊,时局动荡,地方不宁。只是可惜了张爷这般德高望重才高八斗之人,只能困守在家,而无用武之地。不过这下好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出现了,我这次来就是请老先生出山的。”

胡管家听后,脸上闪过一丝不安,陪笑道:“我家老爷常常说,他是天下最无用之人,‘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报国之志。枉故友谬赞,侥幸博得些虚名,实则山野村夫,心中愧疚的很’。只怕会让晁先生失望了。”

男子笑道:“那是张爷过谦了。”

说着,两人穿过几道木门,来到内堂。未及屋内,闻见一丝檀香。两人屏声进屋,只见客厅一侧一张木雕躺椅,背对着躺着一个老人,看不到正面,只见满头白发,想必定是张府大院的主人。一侧摆着炭炉,另一侧摆着一张矮脚茶几,上面一个茶杯,还有一本打开折叠的书。

男子双手垂立站在那里。胡管家轻步走到躺椅边,弯下腰轻声道:“老爷,晁先生拜访您来了。”

张老爷似乎睡着了,并没有理会胡管家。胡管家声音加重了几分,说:“老爷,沐堂商会的晁胥晁先生拜访您来了。”

躺椅之上并没有什么动作,只听见幽幽一声:“知道了。”

胡管家转身退在一边,对着屋中一侧侍候一旁的小厮道:“看茶。”

晁胥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晁胥拜见恩师。”

张老爷没有理会,一只手拉起躺椅边的火钳,挑拨炉中的炭火,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冷的紧。想必是从东北飘过来的吧。”

晁胥似乎听出张老爷弦外之音,脸上露出一丝窘色,仍故作笑脸道:“近来学生杂事缠身,故没来看望恩师,心中惶恐,还望恩师恕罪。”

张老爷道:“我知道你忙,不但你忙,你的国家也挺忙的。你们可要保重身体,东北那边天寒地冻,冷的很。”

晁胥道:“学生我…….”

张老爷道:“我不是你的先生,你也不是我的学生。以后就请不要这么叫了,听着怪别扭的。还有我现在是该叫你晁胥呢,还是应该叫你安倍政宗?”

晁胥听完脸色大惊,猛然上前跪在躺椅边,哭道:“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生能在先生门下,是学生这辈子最大的荣幸,学生永远忘不了恩师往日的敦敦教诲。学生也不是有意欺瞒我是日本人的身份,只是自光绪二十年以来,中日关系动荡,纷争不断。我一心求学,只因我是日本人,遍求名师而不可得。无奈之下只好隐姓埋名,改换身份,得遇恩师,此生无憾。还望恩师体察学生向学的拳拳之心。况且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是好战之人,只因内阁被军部掌控,我等文人实在有心和平,却无力回天。望恩师明鉴。”

张老爷花甲之人,向来与人为善。看着晁胥痛哭流涕,言辞恳切,内心已不似之前那般决绝。道:“起来吧。在那学的女儿态,我可从来没教过你这个。”

晁胥听后,擦擦眼泪,慢慢站了起来,道:“学生失礼了,让老师见笑了。”

张老爷也起身,道:“话虽如此,只是‘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两国纷争至此,你我又岂能置身于纷争之外?”

晁胥道:“老师教导的是。”

张老爷道:“今天你冒雪而来,所为何事?”

晁胥道:“近来听闻老师深居不出,闭门谢客,敢问是因为什么?”

张老爷道:“没什么,无所事事罢了。”

晁胥道:“老师的一句无所事事轻描淡写,听在学生耳里却格外难受,深为老师不平。”

张老爷道:“不平何来?”

晁胥道:“像老师这般才学,乃国之名士。上可报国,下可安民。无奈贵国政府腐败无能,派系林立,内斗不断。无能之辈身居高位,尸位素餐,妒贤嫉能。有识之士空有报国之志,却无用武之地。老师看透之余失望之至,所以不得不深居简出,佯作退隐之状,实则明哲保身。”

晁胥一番话直抵张老爷内心痛处,心中五味杂陈。张老爷看着晁胥,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本是我心中最得意弟子,只可惜……

晁胥见张老爷不说话,知道自己说中老师心事,接着道:“看着老师这样埋没自己,学生心中实在惋惜。好在学生终于为老师寻得一个良机,定不负老师平生所学。”

张老爷道:“什么良机?”

晁胥道:“我将老师生平告诉我一友人,此人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听闻老师生平后,刚好大学国学院有一教授职缺,他愿举荐老师教授之职。”

张老爷道:“你让我现在去日本?”

晁胥道:“是的,老师。这是目前最好的去处。一不负先生平生所学,将华夏文化发扬光大。二来也可以避开这纷乱时局,寻觅一个颐养天年的好去处。”

张老爷听后,面有难色,看他说的全然好似为自己考虑,不便发作。思虑片刻后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一个灯枯油尽,行将就木之人,一来已教不动人,二来也不想背井离乡,客死他邦。”

晁胥道:“老师不必过谦。老师虽已花甲,但身强体健。难道老师不希望平生所学后继有人吗?况且中国动乱如此,古人云‘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老师何不学古人驱恶避凶,保有用之身,留他日以用。而且我们日本虽然军人当政,但尊师重道,对待文人国士也是极尽尊崇。以老师才学,定能在日本大有作为。”

张老爷听罢,忍无可忍,正色道:“国之于我,如父如母,只可生死与共,岂可乱弃遁走?况且现在只是一时失利,待到国人警醒,奋发图强,重整河山,岂不闻‘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能空无人?’你此刻让我弃母国,居敌邦,想置我于何地?!”

晁胥没想到张老爷会突然雷霆大作,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老师……我……”

赵老爷一挥手,厉声道:“不复多言——胡管家,送客!”

说罢转身离开,留下晁胥呆呆站在原地,欲言又止。胡管家此刻走上前来,轻声道:“晁先生,老爷最近心气不顺,脾气暴躁的很。我们这些下人做错了事,非打即骂。您就别再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回头又让我们受罪。请吧。”

晁胥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在胡管家的送行中,断断续续说道:“我没有恶意……..都是为了老师着想…….胡管家…….你帮我跟老师说说……”

晁胥回到车内,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一身日式军装的男人。那人看到晁胥的脸色,心中了然,道:“安倍君,如今我们大日本帝国,无论经济,科技,军事都远超中国。征服中国对我们来说易如反掌。你安倍是本国望族,实在不用这么卑躬屈膝,委屈自己。”

晁胥:“藤田君,若是付诸武力,的确会如你所言。曾经的蒙古人,契丹人,金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后来呢?中国人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因为中国人还有一身傲骨,现在唯一能支撑中国人傲骨的,唯有文化自信。只有从精神上摧毁中国人的这股文化自信,杀人诛心,才能真正征服中国。我个人的一时荣辱,在帝国的长治久安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呢?”

车子启动,在两人的对话中慢慢驶去。

胡管家回到客厅,径直转入后面书房。张老爷子此刻正端坐于书桌前,道:“送走了?”

胡管家点头道:“送走了。临上车还嘱咐我对老爷多加开导。”

张老爷子道:“惺惺作态,假模假样,可恶!”抬头对着胡管家道:“这个人今天的到来你怎么看?”

胡管家道:“老爷说的没错,惺惺作态而已。今天来和前几次来都一样,一是为了探探老爷的口风,第二当然更是希望老爷如他的愿,随他去日本,这样就更方便他对老爷的掌控。好在今天老爷早就看透他的诡计,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只是不知道下次他再来又会想出什么阴招,老爷还是多加提防才是。”

张老爷了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会有下次了。”

胡总管听后大惊,作为老爷最为倚重信任之人,他很清楚眼下的局势,也明白张老爷子这一句意味着什么。只是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宽慰,不知所措的看着张老爷子。

张老爷子道:“晁胥前几次来,都是游说。这一次来实为最后通牒。我已经很清楚的对他表达我的决绝与坚守,下次他再来,恐怕就是我最后的期限。”

胡管家道:“既然如此,趁我们还有时间,不如我们寻机逃走?以我们的能力,定能保老爷安全离开这天津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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