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2)

麦苗蹲在水龙头前搓洗着单子,余光看见表姐灰头土脸的毛窝翩跹蹦过来停在自己的手边,心里一阵慌。毛窝静止了几秒钟之后表姐发话了:“你甩什么闲话,拽什么咧子呀!”

麦苗的头垂得更低:“没有。”

“你刚说家里没钱了,什么意思?”

麦苗说:“大姐说让给你拿点儿钱,家里就是没钱了。”

表姐扭身回屋拎出了包袱:“你要是轰我就直说!”说完,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扭头就往外走。麦苗并不理会,继续低头洗着单子。表姐到了门口又停住了,回过头来走到麦苗的跟前:“话还是得跟你说清楚。你男人上来就骂我是要饭的,又直着脖子喊你,说那瘫子拉了,他跟大爷似的袖着个手。那不是他媳妇儿吗?你不在,他就让他媳妇儿在那儿沤着,明摆着就是欺负你,那我也没好听的!”说着,卸下包袱,从里面拎出一个小布口袋:“这是给你带的高粱面,换你一块钱车钱,有吧?”

麦苗停了手,起身甩着手上的水去了屋里,不一会捏着一块钱出来递给表姐,表姐一把抻过钞票,又拎起包袱,麦苗说:“高粱面儿拿走。”表姐的脸“刷啦”黑了下来,一声不响地又打包袱把那个小布袋放回去。这当口,麦苗瞄见包袱里有个瓷脱落得斑驳不堪的搪瓷水缸子,还有满是黄渍的毛巾和牙具,似乎还叠着两件内衣,再一看包袱皮儿,黑条格的,这不是去年年初二表姐拎出去的那个吗?莫非表姐被自己的男人踢出了门?

表姐重新系好包袱,直了腰,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哼,德性劲儿!这一块钱我早晚还你!”麦苗却脱口喊了一声:“姐!”

表姐一愣,抬眼盯着麦苗。麦苗的脸依旧像一块冰:“吃了饭再走,中午蒸馒头。”

表姐直直地站了足足五六秒才回过身来,把包袱放在窗根,一言不发地在水管子跟前蹲下,动手搓麦苗洗了一半的单子。一瞬间,她虽然依旧保持着惯常对麦苗生硬冰冷的架势,可麦苗觉得,表姐垮塌了,像一堵墙一样,干脆利落地垮在自己的面前。

表姐洗完搭好单子,依旧一言不发地进了小厨棚,端着两只手,一副随时听命的架势。麦苗正在揣面,轻巧地瞄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问:“那年祭灶的五个馒头的事儿还记得吧?”

表姐蜡黄的脸有了些红晕,躲着麦苗的目光,眼睛盯着地上的白菜:“不记得。我择菜吧。”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那馒头就是你们姐儿仨偷吃的。你们又商量好栽在我头上,是不是?”

表姐把才拿起来的白菜拽在地下:“你别来劲!告诉你,要不是怀孕了,我就是饿死也不会上你的门儿!”

随着白菜应声落地,麦苗心里一颤,不禁仔细打量表姐的肚子。表姐撩开棉袄的下襟:“瞧你那眼神儿,我拿这事儿骗你呀!都快六个月了,没怎么显形,大夫说我营养不良。我是来跟你匀点儿细粮,明天麦收就还你。”见麦苗又扫了包袱一眼,说:“你也甭琢磨我那包袱。你姐夫从知道我怀孕的那天起就不吃干的了。这些日子公社修水利,他在工地干了几天,前儿个走了二十里地,楞是把发的窝头全背回来了,进门的时候瘦得差点没认出他来。我跟他说,别惦记着我和孩子,干这么重的活不吃饱了哪儿行,我回娘家,饿不着我,这才收拾了那包袱。可是,今儿个进家门屁股都没挨炕沿就让我妈骂出来了。想了半天才奔你来了,也没打算赖你这儿,就是想淘换点细粮回去,他就不至于为给我省着一口儿饿着他自个儿,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让我妈轰出来了。”

麦苗揉面的手不知不觉停住,眼睛直直地盯着面盆,良久,默默地往面盆里多㧟了两碗面。表姐说:“你要为难就直说,我揣俩馒头扭头就走!”麦苗摇摇头,表姐也不再说话,瞄着麦苗的动作打着下手。除了原计划的白菜熬豆腐和醋溜土豆丝,麦苗又额外炒了腌雪里蕻黄豆,还把剩下的三个鸡蛋用葱花炒了。

当表姐抓起第四个馒头时,菜盘子已经见了底,眼睛雷达似的在桌上的空盘子找寻着,挨着个儿把盘子里的汤蘸干净了,意犹未尽地又抓起了第五个馒头,麦苗赶紧把给天旭留的菜端了出来。

吃罢饭,表姐的脸色像是阴转多云的天儿有了一缕亮色,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一屁股跌坐在麦苗的床上:“饱了犯困!”说着,两只脚相互一蹬,两只毛窝应声落地,一股烂酸菜的味道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表姐忙脱下袜子卷在手里:“到八王坟下了车打听半天才弄明白还得坐车,可是兜里没钱了。找着车站在一边看了会儿,买票的也不查呀,就混在人堆里跟着挤上去,刚开车就让人轰下来了,一路打听着走了仨钟头。买票的眼就是贼,专门查我……”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呼噜声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麦苗帮表姐脱了蓝底白花棉袄和棉裤,借机仔细端详了表姐的小腹,隐约有些鼓,真是不像已经怀孕六个月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座钟,已经中午一点多了,回过身跟雪萍说:“姐,不早了,今天让她住下吧。”

雪萍却又指指楠木箱,麦苗心里一沉,这无疑是立即把表姐打发走的意思。可她不知道,她留下的那五十块钱在她巡游阴阳两界的那段时间早就交给了医院,今天又一口气买了一冬的蜂窝煤和大白菜,匣子里算上大舅随的份子钱也就是二十来块,将将够维持到下个月开支。麦苗觉得一股气顶在了咽喉,没理会雪萍的示意,给表姐盖好被子,拾起她的毛窝的鞋帮翻出来,靠在炉台上烤着,又捏着她的袜子到了院子里刚洗好,院门就响了,天旭直不愣登奔了小厨棚,麦苗心中叫起苦来,忙晾上袜子奔过去,才到门口,天旭回身出来瞪眼珠子问:“我的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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