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2)

也许是头一天折腾得太晚,雪萍到第二天中午孩子们回家吃午饭时还没醒来。麦苗看雪萍睡得平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天旭说:“正好,要不,吃了又得拉,屋里待不住人了!”

到了下午孩子们放学的时候喊了半天,雪萍除了微弱地呼吸着还是一动不动,采瑶吓得大哭起来,天旭烦躁道:“别死在家里,怪吓人的!”出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临出门还拿上了那个黄包袱。到了医院,大夫翻了翻雪萍的眼皮,又拿听诊器一通探,不得要领。抽了一管血,说:先挂一瓶儿生理食盐水吧,结果出来看看再说。才扎上针,雪萍就慢慢睁开了眼。天旭说:“嘿!早知道我在家给你来一针呀!”

雪萍翻着眼珠好像在回味什么,良久,喃喃地对麦苗说:“又看见那老头儿了,他让我滚,说我还早着呢……”

天旭问明白了怎么回事,说:“瞎掰,这你也信?”

雪萍白他一眼,蚊子叫般地说:“你盼着我快死?”

“没有没有,您敞开儿活!”

化验结果出来,大夫说就是血糖低,又拿了一个瓶子准备扎上。雪萍说:“不打了,回去。”

费劲巴力地才折腾回家,雪萍便无比舒适、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天旭见了不禁嘀咕:“这是卯足了劲要死家里呀。”

这回,雪萍一睡就是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天旭揣着手低头打量着雪萍说:“我瞧着这回差不多了,还是赶紧送走吧。不定哪天死我边上了,多瘆得慌呀。”

可是雪萍又重复了原来的戏码。

此后两个星期,雪萍在家和医院辗转了三四次,每次都大致如此,只是昏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在经历了一次连续五天的昏迷后,出现了呼吸衰竭,医院开始通过她的咽喉下各种救命的管线。

雪萍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了。朦胧中先看到的是天旭的脸,问她:“又让老头轰回来了?”她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歪头找寻麦苗,同时辨认出自己是在家里,张口要叫麦苗,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使劲张张嘴,感觉舌头好像丢了,只发出了一阵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呜呜声。再试,还是如此,她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要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没有骨头似的根本动弹不得。这是长时间卧床,肌肉萎缩的结果。而近一个月的咽喉下管,虽然续了雪萍的命,却彻底毁了她的语言功能。这天,她一直在尝试,依然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即便是麦苗不断告诉她通过康复训练可以恢复,包括她的行动能力,雪萍依旧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不停地发出悲鸣直到力竭。

第二天,雪萍正常醒来,却显得异常消沉。除了吃饭,麦苗按照医生教她的语言和形体的康复训练她都懒于配合甚至抗拒,总是是发出一串麦苗难以辨认的声音。直到下午,麦苗才隐约辨认出似乎是“还不如死了呢”。天旭弄明白之后说:“你再找那老头问问呀!”

消沉了几天,转机来自于她的一次两个音节的干嚎之后麦苗迅速来到她跟前问:“您叫我?”雪萍费力地点点头,居然挤出一丝笑意。从这天起,小院里最常回荡的就是这两个音节,像狐狸又像是狼发出的叫声,那是雪萍在喊“麦苗”。每当这悠扬且含混又热切的声音响起来,麦苗便像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冲到雪萍的身边。雪萍似乎从中获得了鼓励,乐于更多地发声。可要从她更晦涩的哀嚎中破解“尿了、拉了、渴了、饿了、冷了、热了”等含义还是颇费周章的。难以准确传情达意的雪萍起先还能容忍她的意图被误读,可也限于五次左右,再多便烦躁起来。越往后,容错的次数越少,烦躁的级别却越来越高,及至达到暴躁的高度。她虽不能自行坐起来,更不能下床走动,但一点不妨碍她暴躁时在床上施展拳脚。麦苗自然挨得最多。每次打了麦苗,雪萍的哀嚎就更加地凄惨,麦苗能感觉到其中满含的歉意,也能听懂她努力在口中辗转着含混的三个字“对不起”。

天旭则时不时在这种凄厉的哀嚎中摊摊手,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好?哪天算一站呐?”

于是,雪萍被挪到了外间屋,在麦苗的对面架了张床,方便麦苗随时料理她的一切问题,更主要的是,麦苗每天要为雪萍做各种康复训练。

可是持续了一个月的训练不但没有令雪萍丧失的能力得到些许的恢复,甚至都没有保持,反而有不断退化的趋势。相反,她的大脑反而像增加了配置,变得比以前更加活跃和敏锐。只要她醒来,家里任何微弱的声波都逃不脱她那敏感度调到最高级别的雷达般的耳朵。哪怕一声咳嗽,甚至是吃饭时的吞咽声,她都能判断出其中包含着的情绪。最令雪萍释怀的是麦苗已经完全承接了女儿们对她的依赖。她从女儿们的语气、声调中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出她们和麦苗一天强似一天地水乳交融起来。每天临睡前,两个女儿会偎在麦苗身边听她讲怎么孵小鸡,怎么喂猪崽、羊崽。早晨,麦苗像上满了发条似的机械人一般做了早饭,喊女儿们起来,边收拾床铺,边吆喝着她们刷牙洗脸。趁她们吃饭的功夫给她们编好漂亮的小辫儿。女儿们撂下碗筷的时候,已经被饬得干净利落,背上书包欢欢喜喜地去上学。这一切,通过声音化成影像,成了雪萍坚守的动力。

习惯的力量可以左右一个人的命运,也可以像麻醉品一般啃噬、麻痹着人的痛感神经。三个月之后,雪萍语言能力的恢复进展甚微,可上肢大有进步,能抬起胳膊做一些手势辅助交流,脸上甚至经常出现笑意,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残缺。天旭也不再怨天尤人。每天起来,他的紫砂壶必然已经泡上了茶。捧着嘬上一气,若时间早,便揣着银筷子踱出门。倘若回笼觉睡大发了,便索性歪在床上等着吃中午饭。麦苗也慢慢褪去了腮上农家女儿红,变得白净起来。三个月的饱饭也让麦苗刚进家时干瘪得像搓衣板儿似的身材渐渐变得凹凸有致了。

这段时间,雪萍开始不断地在口中重复着相对固定的音调,麦苗努力辨别了几天也不得要领。这天,雪萍又把麦苗喊过来,含混地嚎着几个全新的音节。从早晨喊到中午,麦苗依然听不懂。雪萍暴躁起来,一脚踹到了麦苗的腰上,麦苗猝不及防,趔趄了几步,摔坐在地上。雪萍见状,立马火车鸣笛般地高声嚎起来,一边嚎一边重复着三个音,给麦苗道歉。

麦苗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雪萍开始用手做出抓东西的动作。麦苗拿了几样东西递到她手里,都被雪萍扔到了床下。直到拿到手纸,雪萍才紧紧抓在手里。麦苗慌忙掀开她的被子,却没有发现情况。雪萍一手抓着手纸,嘴里不断重复着喊了一上午的几个音节,另一只手仍然在不停地抓。

天旭不耐烦了,捧着紫砂壶踱过来,看蛐蛐儿似的相看了一会,唠叨了一句:“八成儿是要笔吧?”雪萍这才点了头,麦苗慌忙找来笔,又拿了一张白纸把手纸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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