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从那以后,雪萍白天是他的妈妈和姐姐,宽厚地唠叨着纵容着他的一切。晚上,一看到雪萍猫腰钩出那个铜盆,他的下腹便开始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胸腔一股欢快的暗火开始在体内游荡,此时,雪萍就成了他的媳妇。

两人结婚不久便赶上了改朝换代.。组织上见他家祖上有开当铺的经历,便把他分配在废品回收站工作,算是人尽其才。天旭却大为光火,声称宁可饿死,也不能去丢这个人,闹着调工作,拼命地想往委托商行调。折腾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了结果,但不是他希望的委托商行,而是一家物资供应站在郊区存放水泥、桐油、油漆等建筑材料的仓库。天旭觉得虽然这也上不了台面,好歹比天天和平头老百姓为点儿烂纸壳废铜烂铁打嘴仗好多了。可是,到了那没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对水泥油漆过敏,一进单位就不停地打喷嚏、咳嗽、头晕,就又闹着调工作。调不成便三天两头上医院混个病假条,一晃就到了现在。

天旭常感叹自己虎落平阳。唯有手里盘的核桃,腕子上绕着的手串,罐子里的蛐蛐瓦缸里的鱼能让他体验到先辈的荣光。他高高瘦瘦的,头发被雪萍一丝不苟地从额头梳向后脑勺,鼻子上架着一副黄边的眼镜。结婚前,他爸爸带着他去白云观上香,一个道士端详着他的面相,写下了“蓄须徐旺”。从此,他下巴颏总是刻意蓄着一缕山羊胡子。

此外,无论局势怎么变,天旭就是不肯穿中山装,尤其厌恶流行的军款的帽子,“忒寒碜!”早一点的时候,他还敢戴着礼帽四处闲逛。后来形势趋紧,电影里但凡戴礼帽的,不是特务汉奸,便是土匪恶霸,他不敢再戴。但是,最损了也要戴个鸭舌帽。天旭钟情于老式对襟款式的上衣,夏天是单的,冬天是棉的,仿佛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前朝老夫子,比满街蓝帽灰衣的常人多了一分仙风道骨,总会惹人多看几眼。

胡同口有一家老的早点铺,天旭一直是这里的常客。老板是民国初由南京到BJ任职的国会议员的家厨的后代。这里的招牌饭食是水晶小笼包。在以粗犷、简练为主基调的北方早餐中算是独树一帜。水晶小笼包特点是“三小一薄”:个头小、褶皱小、笼子小;“薄”是包子皮薄。那皮是用精面加鸡蛋清和成,包子馅有五六种,以猪肉、牛肉和三鲜为主。除了大众眼见得着的那些惯常佐料,馅里还有一种由老掌柜秘制的酱料悄然地伴在其中。而且,不同的馅,用不同的酱料,鲜鲜亮亮颤颤巍巍地堆在景德镇细瓷大青花碗里摆成一溜,即便是生的,都让人忍不住想拿勺挖一口尝尝。

天旭喜欢看老掌柜制作包子的过程。老掌柜铁簸箕一样的大手托起小巧的包子皮时,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灵巧地旋起来,放了馅的皮在他的手掌心中陀螺般地舞动,顷刻间变成一只拥有像百褶裙一般整齐细小褶皱、饱满浑圆的包子。包子的收口处被雕刻般捏成了一个榆钱大小的圆形,出锅之后,香味随着蒸腾的水汽溢满了半条胡同。包子上桌,那薄如蝉翼又弹性十足的皮像披在舞女身上的纱,被它包裹的肥腻若隐若现,令人遐想神驰,因而有了“水晶小笼包”的美誉。

老掌柜一直记得第一次注意到天旭的情景。当一屉小笼包和一碗豆腐脑摆在他面前时,这位爷并没有像普通客人那样去公用筷子筒取筷子,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棉布口袋,缓缓地打开,一副锃光的银筷子和银勺闪亮登场。待包子略微地凉一凉,天旭举着银筷子夹起包子,仿佛是一只银钗镶嵌了一块玛瑙。天旭总是先把嘴对准包子收口处那个几乎肉眼见不到的小窟窿像处子吮奶般吸出汤汁。那汤汁浓缩了整个包子味觉的精华,通过味蕾迅速浸染到全身,瞬间,天旭脸上荡起了吸血鬼般的贪婪和满足。完成了这个仪式之后,才把整个包子放在嘴里,亲昵地翻滚揉搓着。

就像天旭喜欢看老掌柜包包子一样,老掌柜也喜欢看天旭吃包子。天旭的一举一动、一咀一嚼都饱含着对包子的爱恋和尊重。每次看天旭吃包子,老掌柜都觉身心舒泰,便愈加小心地伺候。后来通过攀谈,老掌柜知道那是一副祖传下来的银筷子银勺,天旭以前在外面吃席一直都用它,他可不愿意嘬来路不明人的吐沫星子。通过老掌柜的嘴,一个在外面吃饭都要自己带着银餐具的“讲究主儿”的名声在这一片渐渐地传开了。由此,天旭能在这家小饭馆乃至胡同里不断地感受到久违了的羡慕、崇敬的眼神。

大女儿采瑶两岁的那年,小饭铺经历了体制改造,被强行安排了一个会计和一个服务员。以前那个脸上总是荡漾着攀附的笑意恭迎天旭小徒弟摇身一变,成了政府任命的副经理,立马挺起了腰杆,像是新置下田地、雇了长工的暴发户,立马洗脚上岸,再也不去案板前揉面擀皮了。老掌柜看在眼里,心里憋气,忍了些日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开口教训了他一顿。副经理立马向政府保报了老掌柜偷税漏税、偷工减料以及压榨剥削工人阶级的恶行。老掌柜被逮捕法办,判了两年徒刑,小饭铺也彻底改头换面了。

小徒弟由此荣升经理,穿上了中山装,戴上了干部帽,每天板着面孔,脸上写着“爱吃不吃”和“别拿我不当干部”几个字。此后,天旭每每见到这位经理,心头必然要大骂着“沐猴而冠”!

然而,最令天旭痛心疾首的是水晶小笼包玛瑙变倭瓜,堕落得无以复加。包子的个头越来越大,皮儿也像是老太太糊鞋底子,越来越厚,还被大言不惭地解释为增加分量以惠及劳动大众也就算了,包子的馅儿一天一天地粗糙下来是无法容忍的,用天旭的话说“看着像脚后跟搓下来的皴”!还好,剩下的油饼油条、火烧、芝麻烧饼、糖耳朵等品种比较皮实,禁得起糟践,还凑合能吃。没有被堕落的包子气死、噎死的天旭只能退而求其次,虽然饭食降了档次,但是架势一点都没降,始终保持着全银器配置出场,只是过去的那些崇敬羡慕的眼光渐渐变成了新奇和揶揄。

雪萍回老家为夫寻妇的头几天,天旭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孤独。这个表姐对于他来说既是媳妇又是妈。表姐没了,谁还这么伺候着他,惯着他,哄着他?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坐着呆呆地发愣,天一黑,更是六神无主。他不愿意上床,因为没人帮他扫床铺被褥。实在熬不住了,他才连脚都不洗就歪在床上,因为他不敢看见洗脚盆旁边的那个金灿灿的铜盆。床上空荡荡的,他手里没抓没挠的,愈发地空虚伤感。早晨也不愿意起床,因为没人帮他摆好衣裳打好漱口水挤好牙膏沏好茶。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三天,连着吃了三天雪萍给他留的素炸酱面之后,肚子里的馋虫勾着他揣着银餐具钻进了早点铺,四个软塌塌、黏糊糊,馅儿仿佛是咸盐拌了白菜帮子的大包子依旧让他感觉浑身通泰。出了饭馆,迎面险些撞上一个圆肥脸。按道理应该说险些撞上一个长着圆脸的人,但是因为那脸过于肥硕,“忽悠”一下飘过来,像个大篮球,支撑它的躯干仿佛被隐形了。不等天旭醒过闷来,“圆肥脸”就咋呼上了:

“哎呦喂,可有日子没见了!咦,怎么跟个掐败了的蛐蛐儿似的呀?”

天旭定睛一看,原来是“菜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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