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麦苗循着香味飞身扑了过去,像黑暗中扑腾了许久突然见到了火光的飞蛾。她一把抓过小饼,三口两口就进了肚。猪油渣的腻、滑,混合了葱的香和饼子表皮被油脂㸆出的脆爽,汇集了她长这么大从未体验过的口感和难以辨别的多重香味一往无前地从嘴巴迅速贯穿了她小小的躯体。

表姐表哥们也追到堂屋,齐刷刷呆着眼盯着她,三兄妹随着她的节奏往下咽着口水和空气,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油渣饼之后,他们眼睛里的光又齐刷刷“嚯”地暗淡下来。麦苗却像醉了一样,神情恍惚不停地挨个吮着自己手指上残存的油,引得两个表哥也同时叼起手指头在旁边眼巴巴地观赏。表姐上来“当当”一人给了一脚,大吼道:“没见过狗吃屎啊!”随后又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冲着她高声喝叫道:“你不是要回家吗?滚,别在我们家赖着!”

那天,表姐的屁股挨了姨妈的笤帚疙瘩,也是表姐第一次挨妈妈的打。由此,表姐对麦苗的怨恨便久远而绵长地延续着。

表姐和麦苗的战争平均一个月爆发一次,作为调停人的姨妈的调停也总是令表姐感到不公,连带着还会爆发一次表姐和姨妈之间的次生战争。次生战争又有了衍生品,就是表姐凡事都和妈妈对着干,应了那句: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的名言。

十多年来,表姐以一敌二,当然鲜有胜绩,对麦苗恨因惯性而麻痹,几乎触不痛她的心了,她最想报复的是亲娘的偏心。可她惯用的伎俩只有自虐,想方设法把自己弄病,姨妈给她做了“片儿汤”,那是家里的病号饭,过节都吃不上。她必然断然拒绝,说“留着给麦苗吧”。看到姨妈一脸急切的样子她心里才多少好受一点。可是,想病就病也不是那么容易,何况真病了,难受的也是自己,于是一有三长两短便装病。可是甭多了,有两次被姨妈揭破从此再装就没那么容易了,姨妈慢慢也磨皮实了

直到给她说婆家的时候她觉得一役雪百耻的机会来了,因为大人们议论说给她找婆家是为了给哥哥换娶媳妇的彩礼。她虽然心中恼怒,却不动声色,任由事态向前发展。冬闲的时候,事情基本谈妥,亲家那边答应五斤白面加十斤棒子面,过了年就给送来。表姐便伺机寻衅。

以往的战争,起因当然是源于资源的分配。进入饥年后,表姐对家里的资源分配更加敏感,可姨妈始终小心翼翼,一直没让表姐找到滋事的机会。到了腊月,碴子终于找上门来了。政府根据户籍按人头分发救济粮,可麦苗压根就没办过继手续,户口不在姨妈这儿,姨妈家只领回了五人份的救济玉米面。由打入秋之后一直吃麸子和榆树皮面的一家人都盼着年三十吃上一顿纯玉米面窝头。到了除夕这天,六个热腾腾的玉米面窝头端上炕桌的时候,表姐阴着脸说:“自觉点儿!”

姨妈问:“说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棒子面不是每人都有份儿!”

姨妈抄起扫抗笤帚朝表姐的肩膀上梆了一下:“少挨这儿抖机灵!说话就是人家的人了,给我住嘴!”

表姐“哎呦”尖叫了一声,捂着肩膀瞪着姨妈道:“我自己出去倒贴,你信不信?”

姨妈当即冷笑了一声。表姐当然认为那是妈妈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更多了一层驱动力,“吃葱吃蒜不吃将”!年初二,天还没亮,麦苗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的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见表姐已经穿好了蓝底白花棉袄在炕沿儿上捣鼓着什么,定睛仔细观瞧,表姐摊开一个黑条格的包袱皮,先叠了两件内衣打底,又依次往里面放一个搪瓷缸子一个牙刷和毛巾,包好,拎起来便出去了,不一会,西厢房响起了表姐的吼声:“我忍了十多年了,你就不是我的亲妈,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这些事是雪萍在回城的车上听麦苗零碎讲述的,雪萍有问,麦苗才有答。麦苗说,表姐擅自出嫁之后,她曾经偷偷收拾了包袱跑了一次,结果被姨妈派表哥追了回来。雪萍这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那样慌里慌张,还不时回望。不过,这次没人追她。雪萍不免又想起了麦苗喊出那句话,是钱和挂面,还是麦苗的那句话绊住了姨妈追她的脚步?雪萍此时一下子品出了那句话的意味。麦苗一直在审时度势,当筹码达到预期时便果断行事,挥刀割袍一般把姨妈和她的瓜葛斩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更是斩断了因为她而压在姨妈身上了担子和歉疚。

想到此,雪萍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小丫头关健时刻能把一段盘根交错、复杂繁乱的人情纠葛的节扣抓得那样精准,处理得那么决绝。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里又忐忑起来:精明干练如姨妈者都被她拿捏了,何况自己那一介愚顽之徒的男人?而且,一路下来,雪萍始终没有听到一句麦苗感念姨妈的话,几乎清一色是对表姐的控诉。麦苗着重讲了有一年姨妈蒸了五个馒头祭灶,摆了三天之后,发现每个馒头的朝墙的那一侧都有被啃食的痕迹,表姐不由分说向姨妈告状是她偷吃的,让她对表姐的憎恨一直持续到现在。麦苗诉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因愤恨而锐利的光,虽稍纵即逝,依然令雪萍的心房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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