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此时,饥荒已经进入第二个年头,一路上都是撂荒的地,更不闻鸡鸣犬吠,甚至都见不到一只麻雀。地里蚂蚱、蝲蝲蛄,树上的蝉乃至树皮、树叶都饥饿的人们吃光了。拉着排子车的麻糕在村口居然随手抓住一只晕头转向的蜻蜓,不免兴奋异常,小心地把它夹在手指的缝中间。

车刚一进麦苗家的院子,麦苗的表哥就盯上了麻糕手上的蜻蜓,目光贪婪起来。麻糕撂了车,见这怪人老是盯着自己的手,想起这只不着调的蜻蜓,抬起手示意表哥观赏,表哥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抢过这个惯常被男孩子们当做小宠物的倒霉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在嘴里,随后,像是生怕麻糕会和他夺食一般,只咀嚼了两下便一伸脖子,像一只公鸡一样把那蜻蜓吞咽下去。

直到进了姨妈家堂屋,目睹生吞活蜻蜓的惊讶还没有完全平复,雪萍又看见屋里的黄泥墙露出了大片大片发霉的黑灰色麦秸,灶台乌漆麻黑,风箱的棱角已经糟朽,锅沿挂着黄锈斑,冷冰冰的,像是很久没用过。看起来,饥荒把一向讲究干净利索、要里要面儿的姨妈的心气儿消耗殆尽了。老嫂面露喜色,悄悄冲雪萍无声说了两个字:“有门儿。”雪萍一路的忐忑稍稍平复下来,随后便看见麦苗安坐在炕上。炕上没有了当年摞得高高的被服垛,连个褥子都没有,只疙疙瘩瘩地铺了一个至少两种颜色拼接在一起的粗布单子。麦苗垂下的眼帘恰巧把睫毛显露出来,专注中带着祥和、无争以及随遇而安。

两个女人乍一见面就互有好感多半是在相貌上势均力敌,双方都没有夺目的、令同性内心生忌的艳。麦苗的眼睛不大,还是普普通通的单眼皮,眉毛也有点儿粗。如果在街上迎面相遇,无论男人和女人,一眼望过之后大都不会有看第二眼的欲望。可假如你有意识地再打量一下她的话,会发现她不大的眼睛圆圆的。相比细长的眼睛来说,圆眼睛使眸子完全没有遮掩地坦露出来,像一眼能看到底的潭水,再加上女孩子的粗眉毛天然给人一种憨实的感觉,使麦苗自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无城府的温和。作为同性来说,一般会迅速放下由潜意识里的妒忌而滋生出来的各种反感和戒备。当雪萍看到麦苗的手被纤细而结实的麻绳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子时,不免更仔细地端详了麦苗,又从她的神态中读出了耐劳和坚韧。

老婶偷瞄了一眼雪萍的脸色,认定麦苗已经入了她的眼,便和姨妈亲昵地唠了几句闲话之后说了头天晚上和雪萍一起编排过的来访缘由,把雪萍说成是男人的姐姐。听老婶说完,姨妈说:“呦,我们家祖坟冒青烟儿了?”

老婶喜笑颜开:“敢情!您要是觉着行,咱今儿个就把事儿定下来!”当即起身从排子车的包袱里掏出了三斤挂面捧着回到屋里,发现雪萍狐疑地盯着面条,偷着冲她挤了一下眼,把面条郑重其事地摆在了桌上,歪着头仔细品读姨妈脸上的表情。

姨妈瞄了一眼面条,垂下眼帘说:“总得见见真人儿吧?”

“真人我见过,俊!月月开支,粮票也够!闺女以后就饿不着啦,天天细粮,享福喽!”边说边把面条往姨妈说跟前推了推。

两个表哥此时蹲在屋门口,眼珠子像探照灯一样投射在挂面上,腮帮子不住跳着。姨妈抄起秃了尾巴的扫炕笤帚朝两兄弟狠劲撇过去,把雪萍和老婶吓得一激灵。扫炕笤帚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正砸在屋门口灶台边的风箱上,发出一声闷响。两兄弟像两条受了惊吓的土狗,蹿起来跑掉了。雪萍抬手抚着胸口和老婶面面相觑了一回,老婶忙说:“孩子也是饿够呛。要不先烧上火,煮碗汤面……”

姨妈抬起手摆了摆:“我觉得不对劲儿。这么好的事儿,哪儿就轮得上我们了呀?”

老婶说:“老姐姐,要不怎么说呢,还就有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的事儿!俺村的老光棍儿魏三闷子不就白落个……”雪萍忙叫了一声“婶儿”,老婶也自觉说冒了,忙闭了嘴。

姨妈的脸阴沉下来,抬眼盯着雪萍说:“您弟弟摊上您这么个姐姐真是福气。可您弟弟这么高的条件,在城里怎么就找不着个对象呢?”

雪萍那灰白的脸“腾”地红了。姨妈刚才掷出笤帚的瞬间她觉出眼前这个女人不但像老婶说的那样要强、要脸,还有刚烈的一面,心里畏惧起来。她低头躲闪着姨妈的目光,觉得自己的身份和老底已经被看穿了。

老婶见雪萍面露尴尬接不上姨妈的话茬,忙抢过话回答姨妈疑问:“嗨,里出外进的,赶得不寸呗!”偷眼见姨妈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态,忙转移了话题:“刚才瞅见咱家大小子了,真不赖!听说说下媳妇啦?要不这么着,我家里还有两斤面,回头我给您拿来!您看这事儿就定下来吧?”又把挂面向姨妈跟前推了推。

老婶后半截的话令姨妈的眼球在垂下的眼皮里滚动了几下,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人都没见着呢,也得听听闺女的意思。”说完抬起眼瞄向麦苗。

直到这时,麦苗才完完全全抬起头,认真地盯向雪萍,点了点头。目光顾盼之间闪着一种恰如其分、不那么热烈、却又容不得人回绝的示好的邀约,还有一种见到久别故人般的百感交集,又饱含着热切,像是幼儿园苦等家长来接的孩子。

“得嘞!”老婶喜笑颜开地一拍手:“回头我就把那两把儿挂面送来。大姐,您放一百个心,咱那姑爷没得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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