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麦苗心满意足地抚着她的小辫,靠在炕的被子垛上,不一会就感觉到了炕洞里“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秫秸杆儿蒸腾过来的温热。就在她被这种温热蒸腾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从堂屋里窜出了一阵阵酸爽的气味刺激得她两腮一个劲地发胀,她瞬间精神了许多。堂屋的门帘一掀,一大团雪白的、像云彩一样的蒸汽从堂屋里弥漫过来。表哥和表姐七手八脚地摆上了炕桌,随即一大盆红黑相间泛着油光的“醋卤”端在了桌上,姨妈在堂屋开心地吆喝:“捞面条咯!”

两大碗面条下了肚,麦苗便像喝醉了酒似的无力而舒适地歪在厚厚的软软的白白的新褥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

这是麦苗五岁以前唯一的一段较连贯的记忆。

十二年后的一天,姨妈家里忽然来了客人,一个本地的半大老太太和一个瘦得骨头都要扎出皮、从穿着上一望而知是城里人的女人。

两个女人进了屋,本地老太太跟姨妈寒暄着,那个城里女人却一下子盯住正在炕犄角盘着腿纳鞋底子麦苗。麦苗抬起眼帘的一瞬间,女人下意识地冲她举了举手,像是和她打招呼。麦苗一下子盯住了那只手,十多年前记忆的沉渣被搅动起来,像一张一张画片凌空飞舞着。先是亲娘最后一次伸向她的手,和眼前的这只手简直一模一样,都像枯树枝;随后是那雪原中黑白相间的坟包、脚底嘎吱嘎吱作响雪声以及那碗热腾腾的“醋卤”。当麦苗的目光从女人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时,那孱弱的病容和娘也是那么地一样。

那个城里女人叫韩雪萍,看上去也就三十六七的样子。由打去年开始,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低烧。东对付、西对付耗了半年不见好才重视起来,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得了白血病。瞬间,她觉得天塌了一般。比她小两岁的男人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大半,蹬着自行车驮着她四处看病。街面上堂皇的正规医院、隐在巷陌乡间的仙婆神汉都找遍了,溜溜折腾了大半年,积蓄花了一大半,雪萍却一天比一天瘦,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到两口子都疲乏已极的时候,终于换来医生对雪萍“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的最终判决。就在这天夜里,俩人躺在被窝里黑着灯愣愣地盯着顶棚,半宿谁也无法入睡,谁都没说话。

到了后半夜雪萍翻身搂住男人说:“病不能再看了,不能把钱贴光了,命也没保住。姐再给你找一个媳妇儿,像姐一样疼你,伺候你,比姐年轻,你看好不好?”

男人悄悄地流下眼泪,带着哭腔说:“不好……”

“听话,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咱闺女呀。她俩一个八岁,一个才六岁。我死了,你会给她们穿衣服吗?会给她们梳小辫儿、给她们做饭吗?还有,孩子越来越大,你怎么给她们洗澡啊?将来女孩子身上那些事儿你也不会弄呀!总不能老麻烦舅妈吧?舅妈毕竟隔着一层,咱闺女受委屈怎么办呢?”

雪萍絮絮叨叨地一直说着,仿佛是在做最后的诀别。男人听着,泪水无声地流着。

雪萍晓得自家男人不会照顾孩子,更害怕男人日后找的女人刁蛮,委屈了宝贝女儿,便决定亲自给自己孩子选后妈。寻了好一阵子,城里人一听说是拖着俩小闺女的邋遢男,唯恐避之不及。雪萍甚至学会了一句闻所未闻的巷议:家无隔夜粮,也不给女孩儿当后娘。无奈之下便决定回通县老家找老婶碰碰运气。

雪萍背了七斤挂面,怀里还揣了八十块钱。老婶收了两斤挂面,眼里透出的光像是收了两根金条,说:“这玩意儿比金子好使,五斤挂面足足的!腰里的钱收好,根本就用不着!”随即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一天之内就走马灯似的来了五六个模样各异、高矮不一的大姑娘。可是,一个长得太漂亮,三个长得太难看,剩下的倒是符合雪萍定下的绝不能漂亮、但也不能太寒碜的标准。可其中一位上来就一个劲地絮叨自己多么多么喜欢孩子,怎么怎么会带孩子;另一位眼珠滴溜乱转,拐弯抹角地问家里的米面细粮一个月有多少斤,犯了雪萍不能油腔滑调和过分物质的忌。如此这般折腾了几天也没找到中意的。心灰意冷又疲惫不堪的雪萍歪在老婶的炕上不免怀疑起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不切实际,打算第二天回城。

晚间,老婶和她闲聊起村中的逸闻,说村北头那三十五岁的老光棍儿魏三闷子今年头春节居然娶了一个隔壁村十九岁黄花大闺女,一分彩礼都没花,人家白给!

雪萍问:“女的有毛病吧?”

“没毛病,长得还不赖呢,叫个大俊,是跟她娘闹别扭,故意气她娘!”

“不是亲娘吧?”

“是亲娘!就是因为过继了她妹妹的闺女,反而偏着这个后闺女,家里的细粮都紧着给这后闺女,逢个年节也只给后闺女扯新衣服,那亲闺女哪干呀?从小打到大,最后索性,为了气她妈,专门找了这么一个人嫁过来,真给她娘气得真不善!本来指望着闺女出嫁,换回点儿彩礼给家里的俩儿子娶媳妇。这回褶子了,大儿子说话就二十五了,已经说下对象了,可拿不出彩礼,人家闺女说什么也不上轿子……”

雪萍心里一动: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那种后妈吗?转念又一合计:从小跟后妈的女孩子不一定能当好后妈,可至少能知道没了亲妈的孩子心里头的苦,忙问:“那后闺女今年多大?”

老婶翻着白眼:“后闺女叫个麦苗,比亲闺女小两岁,今年应该十七。”

雪萍立马来了精神,翻身起来跟老婶商定了明天去瞧瞧这个被后娘养大的后闺女。老婶却摇摇头:“白跑!那后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要强、要脸的主儿。男人是劁猪的,还会给牲口看个病,手头有活钱儿,家里日子过得好。这二年也不好说……可把后闺女给出去当后妈,她干不出来这事儿!”

老婶见雪萍沮丧得紧,眼珠一转说:“要不然咱先别提当后妈的事儿,就说给她在城里找下个对象,她一准儿乐意!”

“那人家知道了不反悔呀?”

“反悔?猛揣她两天面条,拿擀面杖打着,她都不愿意回来,你听我的没错!”

第二天一早,老婶吩咐儿子麻糕去队上借了排子车,拉上她和雪萍奔了八里地外的麦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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