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麦苗五岁那年,家里分得了三亩多浅坡地。转过年麦收,爹用排子车从碾房拉回了两袋子白面。当天晚上,娘擀了面,做了“醋卤”,麦苗吃了两大碗,撂下碗,抹抹嘴问娘:“以后是不是可以天天吃‘醋卤’?”

娘胡撸一下她鼓鼓的小肚子说:“甭天天,两天你就腻了!”

麦苗小下巴颏一扬说:“不腻!”

娘“呵呵”乐了:“以前贾财主家也不能天天吃啊,咱以后一个礼拜吃一回,每个礼拜天吃!”

麦苗噘着嘴不高兴了,没一会又开心了,咬着手指头盼着下个礼拜天。每天从日头出到日头落对麦苗来说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盼呀盼,好像过了很久,拉着娘的衣襟一问才到礼拜三。天呐,到礼拜天还得要很久!耐着性子又熬了两天,好容易快到礼拜六了,可娘突然病了!

眼睁睁看着家里白面被爹分批拿出去换成了一大包一大包气味怪异的药,麦苗看着心疼,盼着娘赶紧好起来。可是,一直到了该刨白薯的季节,娘不但不见好,还索性倒在炕上起不来了。

终于,腊月里,新种下的小麦刚分蘖不久,娘被排子车拉走了。麦苗不知道娘干嘛去,只记得她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拉着她一个劲嘱咐她帮哥哥看好弟弟,等娘回来给她擀面条。三天之后,没把娘盼回来,却见爹把仅剩的小半袋子白面扛了出去,换回了一排子车薄木板,又请来了村里的何木匠。何木匠从排子车上抻下一块大木板子,抄起斧子狠劲劈下去,那木板子应声断为两截,木匠当即抬头盯了麦苗爹一眼,麦苗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知道,按照通县本地的习俗这叫“一斧定寿元”,木板被顺畅地一劈两截便意味着老婆活不久了。果然,两天之后,麦苗听爸爸说妈妈死了。她不知道什么叫死,只哭闹着诉说妈妈说话不算数,要吃面条、吃烙饼,终于被爸爸揍了屁股。

出殡这天,爸爸只带了哥哥,喊了麦苗的姨妈。麦苗娘的那口薄薄的棺材被土埋实了之后,天便阴沉起来,还零零星星地飘起了小雪花。姨妈和麦苗爹一起拍好了坟包,摆了从家里带来的馒头,烧了纸钱之后,便来家里看孩子。踩着沥沥啦啦泼了半条街的药渣子才到院门口就闻到阵阵臭味,因为与茅坑相通的猪圈也早已没了负责清理粪便的猪。进了院子,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曾经有女人又很长时间没有女人打理的家:柴火垛散散乱乱地摊了半个院子,鸡舍已经崩塌了一半,当然早已没了鸡;堂屋里除了斑驳的灶台仅剩了一个依里歪斜的碗架子。显然,这家人为了看病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活的和死的物件。

姨妈跨进西厢房的时候,麦苗正搂着弟弟偎在一床像油毡一样乌漆嘛黑的被子底下,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地盯了她两秒钟之后突然迸出了喜色,开口冲着她响亮地叫了一声“妈”,一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一边挥舞着小拳头扑向姨妈:“您怎么去了这么多天?我爸说您死了!”

姨妈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瞬间又银瓶乍破,伸手把麦苗搂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也难怪,兄弟姐妹中只有她和刚死去的妹妹长得最像。

麦苗捶打着姨妈的背嚎着:“家里的面全都让我爸拿走送人了,怎么办呀?”

姨妈忙胡撸着麦苗的头安慰着:“不碍的不碍的,家还有……”

麦苗的头发黏黏、涩涩的,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散发着霉味;小手黑黢黢的还有一块块皲裂的皴和冻疮。

麦苗爹闷声去院子里扒拉几把秫秸秆儿,捅进灶里点着,往锅里续了水。麦苗听到动静忙挣脱着下了地,跑到堂屋。姨妈跟了出来,见麦苗已经在灶台边蹲下,挥动细小得和秫秸秆似的小胳膊熟练地拉起了风箱,一边扬着头看着她:“妈……今天可以吃‘醋卤’吗?”

爹说:“给你姨烧碗开水,家里哪还有面呀……”

麦苗当即撇了风箱站起来抱住姨妈的大腿:“您不是说过回来就给我擀面条吗?”

姨妈的哭声再次昂扬起来,当即脱下套在棉袄里的坎肩,把麦苗裹好背起来:“跟妈回家……吃面条儿!”

麦苗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搂着姨妈的脖子,脸贴着姨妈的后脖梗子欢喜地笑出了声。

出了村子,雪密起来,一片片肥大的雪花密密地交织仿佛连成一片,应了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古话,天和地被皴染得没有了界限。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坟包的背风坡不曾被雪盖住,露着一块块斑驳的黑。麦苗看见黑白相间的坟包,回头看了看消失的村庄,仿佛在突然意识到这个抱着自己的女人似乎不是自己的亲娘,便“哇”地大哭起来,细嫩而高亢的哭声夹着风雪在天地间回荡。姨妈大声喊着:

“不哭不哭!妈这不是来接你家走吗?到了家,妈就给你梳小辫儿!小丫头儿,梳小辫儿!辫儿上的小花儿一串串儿!”

麦苗的哭声依旧高亢,姨妈便用更高亢的声音伴着踩出的嘎吱嘎吱作响雪声,唱着各色各样的歌,“麦盖三层被,头枕馍馍睡!今冬麦盖一尺被,明年面条儿如山堆!我们麦苗不是爱吃妈做的‘醋卤’吗?今儿晚上咱就吃‘醋卤’!擀面条儿,吃面条儿,唏哩呼噜两大瓢儿!”

姨妈家在十五里地外的十里铺。娘儿俩走了将近两个钟头,傍黑进家时,姨妈的毛窝被泥雪裹住,像两只大冰坨子,俩人的头上肩上像披了白盔甲,眉毛上都挂了雪。姨妈给她掸着雪笑了:“瞧,咱俩都成了白眉老道了!腊月天儿,飘雪花儿,家家户户盖棉被!你盖被,我盖被,明年枕着馒头睡!”

姨妈家有她的两个表哥和一个表姐,见妈妈带回来了小表妹欢喜得不得了,围着她问长问短。这当口,姨妈烧了一大盆热水给她洗头、泡手。头一货水一下子就黑得像墨汁。前后换了三盆,水才清亮起来。姨妈随即吩咐表姐给麦苗梳了两根漂亮的朝天椒小辫子,扎上了表姐刚从集上用两个鸡蛋换回来的黄头绳。腾出手的姨妈和着面,满意地看着她的小辫说:

“瞅瞅,刚才还是喜鹊窝呢,现在成凤凰尾巴了。”

表姐又拿过蛤蜊油给她擦了脸和手,姨妈边擀着面边鉴赏道:“两个小粪叉子也成了小白馒头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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