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38（2 / 2）

我说“是饭香，花香还有果香。”

小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正在长身体的我和小伙伴们暑假里整日四处游荡，掏鱼摸虾，钻大沟烧野蜂打蜂巢，爬树掏鸟窝，但是父亲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最香的是泥土。”

亲爱的，有人说，当你和你的父辈越来越像的时候，就说明你也老了。但是，对于这样的老，我觉得我没有青春年华逝去的恐惧，反而觉得如释重负。我甚至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我也像我的父亲一样，在这片广袤的古尔班通古特荒原上建设起了一个绿洲，尽管它们是如此不同。

生活仿佛重新回到了过去，因为每一个庄园实际上在最初开发的时候，都是照搬了当年父辈开发绿洲农场的模式。但是，这场人生的再奋斗又完全不同于父辈那个时候，塔拉桦树庄园和我周围农场主们的庄园一样，是现代视野意义上的新农场，更先进更科学更具有生态视野，它在和这个时代一起成长，这是我们的进步，也是时代的进步。

小时候，父亲总是对我说：“不要怕，有我呢。”那么现在，我还怕吗？不，父亲！我不惧怕任何事情了，我怎么会怕呢？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失去了一切，我仍然会拥有你的爱，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失去，我仍然拥有全世界，而且是最好的。

去年冬天，我带着雪花来到东部荒原上漫游。

当我站在大漠的彩石滩上，仔仔细细地观看一块块五颜六色的斑斓石头在皑皑白雪下间漏出绚丽的一角，在温柔的阳光抚慰下睁着精灵一样的眼睛遥望着蓝色天空，我没有一点去寻觅宝藏的欲望，天杰地灵，日月精华，每一块石头都是时间沉淀的美玉，它们属于自然，属于无限的荒芜和无限空旷之美的想象力。我想起春天的时候，我和雪花坐在野湖的高岸上，天空澹澹，无数浪花在野湖里绽放，犹如春季盛开的白百合，它们盛开它们凋落，在转瞬即逝的时间之海里，无穷无尽，此起彼落。天空永恒，带着没有一丝杂质沾惹的崇高和希望，它永远新生，就像那些盘旋在山巅的苍鹰、萦绕在山峰的白云、清澈在山涧的溪流、苍翠在云海的松林、开凿在绝壁上的山道、开垦在荒漠上的绿洲、漫长在河道上的那些沉静的晨曦和黄昏，既提供给人类丰厚的物产滋养，又奉献出源源不绝的崇高和壮美。星星在夜晚远涉重洋而来，在它之下，每一片野地都是一片人类的心灵家园。

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开阔荒凉的荒原上漫步，我感到真正的自由的滋味，我可以像这里的沙丘和草木一样，在天穹和大地之间，裸露所有的沧桑和荒凉，坦白毫无掩饰的真实的自己，那种感觉是那么自在，在沙漠里，在野地上，我好像一个从不会长大的孩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几千年，每一粒雪末下的沙子的样子和心情，我都清楚地知道并能透彻地了解——这种了解不需要哲学和美学的概念来加以诠释，也不需要长夜的苦读和绞尽心思的冥想来解答疑难，它的一切的和谐基质都从天性的完全释放中得来，一切修饰皆属多余。

除了荒漠里的动植物资源，沙漠地底下丰富的油气储藏资源，沙漠边缘的戈壁大片大片的旷野，也给人类提供了一个开天辟地改天换地的奋斗机会，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蛮荒的自然环境和艰苦的生存条件给绿洲的开发和建设带来了无数艰辛和困难，也为人类的一切英雄主义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练武场。除了几千年来，那些涂抹了人类心灵底色的哲学家们，他们天生拥有另一套和宇宙对话的系统，无论是在狭窄的居室里，还是在逼仄的人性里，他们思想的天空都可以信马由缰，在任何一种虚无里驰骋，这种与天地相通的本领至今也无法从纯粹的物理学意义和高深的心理学角度去加以解读，如果可以用某一个心理学家高深理论搞清楚一堆原子和质子组合起来的血肉之躯的终极秘密——

事实上，心理学存在的意义之一是让迷雾更加迷雾，让试图拨开迷雾自身的人陷入加倍的疯狂。我感到所有的人类智慧都从蒙昧中开启，人类如今对于自身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迷茫也都要清醒，从前我们只需要探索世界就可以安放自我，但是，现在逼着人类疯狂迁徙的不是向外探索而是向内追寻，对肉体的迷惑依靠对灵魂的似是而非的解读来苟延残喘，路走得越远，心中的困惑就越深。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一切的领悟都从直观的感受中来，没有开阔的视野就没有开阔的心灵，坐井观天的快乐和遨游广袤的愉悦看上去没有分别，但是心灵的尺度却天差地别。人类对大自然的依赖和需要在这个时代其实超出了人类在各个历史发展时期的需要的总和，但是在一种错误的理解和狂妄的臆测中，人类表现的恰恰相反：不是人类需要大自然，而是大自然需要人类。大自然对人类心灵的启迪远远超过了人类对自然的认知，它是无数神秘元素的集散地，也是一览无余的打谷场。环境的闭塞，居域的促狭和逼仄都会影响人心灵的成长，野蛮地割断人和自然的联系是危险的，使得人只固守于人与人之间的紧密，只会培育出认知紧张和心灵阴暗的果实。

要想从这些难解难分的心灵桎梏中解锁，在我看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倒称得上是一本人类家园的栖居启示录，它一望无垠的广袤给予了人类足够开阔的视野，亘古荒凉维持着最低程度的生命所需的供给，给家园开创的精进和英雄主义的培育提供了最丰厚的土壤，得益于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苦奋斗，数百万亩的绿洲，阡陌纵横，陇亩井然，防护林和景观林星罗棋布，环绕萦野，大河之上，巨大的水电站令人叹为观止，巨壑深沟里，地下油网四通八达——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尽管人类努力的终极目标是让肉体获得不受羁绊的轻松生活，但成就心灵无限丰饶的恰恰就是经历最跌宕起伏的艰苦奋斗——它和自然的无垠丰饶如出一辙。

在荒原上，人和自然相依相存的意义，不仅仅因为自然是人类的老师，要对它保持足够的敬畏，最主要的一点其实是自然的无限广袤恰恰是人类心灵成长的终极所需。长夜的孤独唯有凌晨的静谧可以消散，沙漠里的天穹和星辰是高贵的，当每一个黎明在长久的黑夜之后冉冉而至，星辰还会继续留在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地平线上，直到大地再也不需要它的时候才会完全隐没自己的光芒。对自然的通透足以让一个人重新认识生活的一切真理，不是从奥义的书本和凭空的想象里，而是从奋斗的人生在大地上创造的一切奇迹里，从朝朝暮暮一寸寸延伸和开拓的绿洲沃野上，这个世界上治愈疑虑和悲伤的真正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永不止息的奋斗！

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就像一颗种子从土地深处萌芽一样，只要它坚持不懈奋力生长，总有一天它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人类心灵的原野同样辽阔壮美，无论寒冬多么漫长，我知道当白雪消融，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迎来又一个春季，经过了往昔夏季漫长的炙烤和严冬极端的酷寒之后，荒原上会再次暴雨如注，大自然雄伟的交响乐在这片旷野上腾起的每一个音符里激荡，每一种生命都在一个被叫作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无边的旷野上生长。

下第一场大雪后的一天，我独自来到了野胡杨林里，白雪覆盖的胡杨林美得像一个冬天的童话。

我躺在我第一次休息的那棵胡杨树的身上，望着湛蓝的无垠晴空，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灰狼轻轻走到了我的身边，它偎依着我躺了下来——

亲爱的，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赫然看到，树边的雪地上，清晰地留下了灰狼躺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