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36(1 / 1)

七月的傍晚,灿烂的晚霞照亮了桦树庄园广阔田野的每一个角落。当我站在屋子前面多年前种下的一棵亭亭如盖的桦树旁边的沙丘顶上,俯瞰这些年来我所开辟的这片沙漠绿洲的时候,亲爱的,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没有波澜,就像飓风袭击过的海洋,平静地注视着世间万象。如今,它还会惧怕生活的波澜吗?

不,它不会了,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记得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年,我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亘古旷野,芨芨草在风中摇曳,黄羊在苔原上漫游,鹰在高空翱翔,这是一片野猪出没的土地,千百年来,人迹罕至,洪水在这里开天辟地过,胡杨在这里郁郁葱葱过,唯独没有人类,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人的足迹。然后,我来了,从在大沟边上挖下那间地窝子的那一年算起,如今,我已经在这块荒原上整整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相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它不算长,可却足以让一个人重生,对我来说尤其如此,回望这些年来我所经历的一切,时光曾经漫长的一天仿佛就是一年,好像用尽一生的力气也再不可能翻越过煎熬的黑夜,可是,天,终究还是亮了,无论那一天再怎么漫长也都成为了过去。

这十三年,如今在我心里,更像是一个刻骨铭心的短暂瞬间,光阴里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宛如昨天。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在大干沟旁边五十米远的一个洼地上挖了一个地窝子,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地下洞穴里度过了十天,那时候我是一个生活的弃儿,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全部寄托和希望,而如今呢?当年的地窝子边上的两间小屋还保留着原样,它一直是我在荒原上的家。这么多年,即使大机井旁边新建起了两排十间宽敞高大的砖混平房和一间占地半亩的容积巨大的仓库,我也一直住在这两间小屋里,屋里所有的家具和陈设都是从我们从前的家里运来的,十三年了,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家,我从不是孤身一人,父亲、母亲、你、泓儿,你们永远陪伴着我。这里也是雪花和蔷薇的家,如今垂垂老矣的雪花也仍然住在沙丘脚下我当年为它建的木屋里,冬天跟着我住在房子里,睡在炉火边,但是一年又一年,每年入冬前它都会更早地搬进屋子里,它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蔷薇也一样,我现在经常见到的场景是,它们两个像十年前刚刚和我来到荒原时一样,安详地蜷缩在卧垫上偎依在一起睡觉。

一个家,仿佛只要有生活过往的气息,它就会一直温馨如故。

但是,这片土地却永远地改变了。这片我当年开发的荒地经过这么多年的建设,已经成为了一个由我开垦,由梁晓设计,由梁总工手把手教导、指点、不断调整和规划的一个名副其实的现代化农场: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鸡鸭成群,湖泊荡漾。一千两百亩良田被层层绿色防风林围绕,田野上绿浪翻滚,小麦灌浆,棉花吐蕾,油葵朵朵向太阳,果园里繁花已落各种果实珠圆玉润,累累垂珠结满枝头,现代灌溉设施在清晨和傍晚向着天空喷洒的道道清泉在田地和果园上空交织成晶莹水网,让每一片青翠都鲜嫩欲滴,远处工人宿舍的房顶上升起了白色炊烟——

此情此景,在十三年前甚至做梦我可能都梦不到,都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想象里,而今,它们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童话。

庄园是我的灵魂,它和我一样日日成长,一年年种下的树木经过多年生长都已经蔚然成林,天空中,参天的枝叶交织成绿云,蜿蜒的林带在荒野上形成一道壮观的绿色长廊。一排排白杨枝干笔直参天矗立,像哨兵一样沿着田野最外围环绕着绵延数公里长的千亩良田,高大健壮的橡树年年都会结出颗颗橡果,现在它们伸展向空中的巨大枝干成为抗击风暴的中流砥柱,白蜡林枝繁叶茂是鸟儿隐秘又安全的家园,白桦林温柔浪漫洁白树干上明媚的黑眼睛仿佛在等待有情人来为它们系上红丝带——

这些星罗棋布的防风林分布在沿着大沟南北开垦的五公里范围内,如今所有的良田都深受它们的护佑和照拂。沿着七号地到十二号地挖掘的排碱沟一直通到野胡杨林的地头,四年前,两台推土机在那里整整工作了十天,挖掘了一个直径三百米深两米的人工湖,现在湖泊碧波荡漾,苇草丛生,在胡杨林边形成了一小片湿地,源源不断注入的浇灌排碱水、雨水、冬季融雪和定期注水,使得它成为一个不会干涸的湖泊,它的存在彻底改变了野胡杨林周围的生态环境,如今,百分之八十的野胡杨树实现了自救,它们在荒漠上焕发了生机,这些神木生机勃勃,绿叶成荫,树下红柳梭梭摇曳,茅草丛生,这些植被涵养了水源,护住了从前被骄阳暴晒终日赤裸裸的盐碱地,让野胡杨林终于成了狐狸、野兔和鸟儿们的乐园。

做到这一切,说起来不需要十分钟,可是它却投入了我人生中最好的十三年时光。生活的跌宕起伏现在在我回望的时候,已经不再波澜,因为一切磨难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生活在我为它竭尽全力地奉献付出之后,用解除掉我身上所有捆绑的世俗枷锁给了我最高礼遇的回报和奖赏——我拥有了驾驭生活的能力,不仅仅是金钱,还有一个什么时候都能在天地间稳稳站立的我。

在我遭遇大冰洪的那一年,也就是梁晓牺牲的那一年,我就停止了给你写信,迄今为止,我已经十年没有提过笔了,这些年来,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裂变,普通人的生活全面进入互联网的时代,但是我仍然保留着使用纸笺记事的习惯,那是对我们从前生活的纪念。

这些年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有很多很多时刻我都想对你诉说,但是我把所有要对你倾诉的话都种进了这片土地里,看着它们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发芽、开花、结果。

在那一年以后的漫长十年里,我变成了一个像古茀一样沉默而坚忍的农场主,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重整旗鼓,抗灾自救,我没有能力承担种植棉花的巨大费用,几百亩地连续两年全部播种了油葵和麦子,那两年,我拼命工作,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保住塔拉桦树庄园,不因为经济危机而失去它,第一年冬天,我依靠油葵的微薄收入还了一点外债接着播种了冬麦,到了第二年,依靠麦田和油葵的收入还清了大部分欠债,危机解除了,我终于放下了紧绷的心,松了一口气,塔拉桦树庄园迎来了新的曙光。我的命运在克服了种种难以忍受的磨难后终于开始逆转了,在抗灾自救的第四年,是的,第四年——那四年我的生活是多么漫长辛劳和孤独啊——我的头发白了一半,但是我迎来了我人生的巨变,已经充分改良变成沃土的桦树庄园的四百五十亩棉田为我迎来了我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后赚到的第一笔财富。从那以后,塔拉桦树庄园的经营就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的时代,我也从此结束了在荒原上长达六年的一个人的孤独生活,在那一年后,我拥有了五个固定的工人,他们从那时起一直跟随着我工作直到现在。

第八年,我开发了我从前踏勘过的胡杨林西北的那片芨芨草地,桦树庄园的土地增加了五百七十亩,第九年,为了在胡杨林边形成灌溉包围,构成湿地系统,我在树林边上又开垦了一百三十亩土地,这样,庄园的土地增加到了总数一千一百五十亩土地,加上五十亩果园,如今,它们全都完成了荒地改造,变成了良田沃土。这几年来,尽管绝大多数的劳动甚至采购我都不用再样样操心劳神费力了,但是春夏秋冬,我还是保持着持续劳动的习惯,很多事情我仍然坚持亲力亲为。

我最痴迷的工作,一是在庄园里到处植草种树,种植防风林,种植果树,另一个就是收集各种花种子,凡是从前你喜欢过的、提到过的花,我都设法把它们找来,栽种在桦树庄园里,并且努力学习栽种技术,一直到它们真正地在庄园里安家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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