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9(1 / 2)

十二月底,大地已经冻得结结实实,即使是野湖边上的沙地也需要十字镐才能刨开了。我于是停工休息。

天太冷了,我白天不再出去干活,整天窝在家里,炖煮东西吃,看书学习。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我最大的消遣就是在一本速写簿上画画,画狗窝、画菜窖、画通往大沟的小路两边堆积的白雪、画大渠、画井架、画菜园、画空荡荡的田野、画脑海里你的肖像,你一如既往地在平静的温柔中陪伴着我,当我在记忆里仔细搜寻你的形象的时候,有几次我有点恐惧地发现,神思总也无法凝聚,怎么也想不清楚你的面容了。

这天吃过早饭以后,我打算带着雪花出去散散步,但是雪花似乎有点不舒服,而且好像很怕冷,面对我轻言细语地商量和打开的房门,她无动于衷,看来它拒绝离开房子,这样的天气,她更愿意守在炉火边和麦子、麦穗在一起,看它们和野兔打闹,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

我于是独自外出,我翻过了大沟到了东边的荒原上,现在大沟里我每次上下的地方已经被踩出了一条小路,在比较陡峭的地方我挖掘了阶梯,这样翻越它就变得更加容易一些了。

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爱上了这片荒原,现在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在这里走一走,转一转,我把它当作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家,对它深怀着爱恋和珍惜之心。

荒原一望无际,白雪在晴空下发出淡蓝色的光,越发衬托得天光清澈如水,空气清新而甘甜,荒原的空气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浮尘和雾霾,经过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层层过滤,一切尘埃都消失殆尽,像来自高山之巅冰大阪下的纯净水,极品的水质是甘洌的保证,从每一口呼吸中直透入肺腑,而每一个毛孔都争先恐后地尽一切可能张开到最大,毫无保留地欣欣然迎接它们的到来——

亲爱的,你看,肉体其实比人类自身更精明,也更加懂得珍惜它们自己,它们完全知道能让它们更健康的所有秘密,它们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在分辨真正的适合和恰如其分的需要方面实在要比人类自己高明得多,它们头脑更清楚思维也更敏捷。人类在有毒的空气中喝着同样被污染的水以至于五脏六腑都被毒害,过早地失去了该有的功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不得不依靠昂贵的呼吸机才能维持断续的呼吸,依靠轮椅才能替代孱弱的双腿,依靠高压氧舱才能把氧气强行压入早就不能制造氧气的糜烂的双肺,依靠手术刀切除那些蘑菇一样在身体里四处乱长的毒瘤,依靠金属支架才能重新让血液在心脏里流通——所有外科内科肿瘤科等等五花八门的科室,所有巨大的机器,一排排住院楼都为了一个渺小卑微的像蝼蚁一样的人类肉体而设——

在这之前,有哪一个人会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提供给人类干净的空气和水呢?

人离开这两样压根就无法活下去,但在这个世界上最肆无忌惮破坏它们的反而就是人类自己。人类能用最强大的意志力忍受住一切刀砍斧削在骨头上留下的伤痕,在这个过程中,人的肉体忍受的极限痛苦简直要远远超过了人类精神所能承受的极限呢,那么是什么让他们敢于违背自然之道决然自戕呢?

是欲望!欲壑难填!是无穷无尽的贪欲。

对于我来说,这片荒原是一片不折不扣的处女地,尽管它的每一块砂砾都那么古老,但它的每一片朝霞都那么年轻。不管夏季炽热的阳光让多少植物枝条变得脱水和苍老,我总能从它春季生发的无数幼芽中读出蓬勃的生命笑意。

当我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漫步的时候,晨光清洁如水,高远的天空下,旷野白雪皑皑,遥远天边的地平线上,一个个宛如音符般的黑色墨点的沙丘活泼跳跃,中部连绵起伏的一条条灰色细线般的丘陵也把这首冬季恋曲的五线谱尽可能地延伸,大地纯净洁白,透出淡淡的蔚蓝色,远处的荒原上砂砾闪烁着点点蓝色银光,像无数的水滴凝结成的冰棱铺成一排排一片片,反射着天空的色彩。原野空旷,万籁无声,只有我脚下的积雪和我自己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没有一只小兽的身影出现在雪原上,也没有一只飞鸟的身影飞过天空,此刻的荒原正是倪云林的画卷:

斯世无人,惟在心中。

元代大画家倪云林有个打金宣伯的有趣故事,他听说金宣伯是读书人,马上要来做客,鞋都没穿好就跑出来迎接,结果在院子里看到金宣伯长相粗鲁俗不可耐,非常愤怒,竟然伸手打了他一个巴掌,那一巴掌隔着千年时空也打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在凡俗的世俗生活中,有多少人入世时最初的纯洁和激情早已在蝇营狗苟的利欲熏心里荡然无存,变得和金宣伯一样面目全非、面目可憎了呢?

此刻荒原在我的眼前徐徐打开,它仿佛同时打开了一个心灵世界,那是一个灵魂里的国度,是艺术的世界,美轮美奂。风从遥远的山巅和河面刮到荒原上来,它们在洼地和梭梭林里盘桓着,“呼呼”地张开在白刺尖上,滚落在梭梭脚下,留恋在我的手掌上,随着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飘散。我感觉内心涌动着一种真正的信赖之情,像对灵魂伴侣全部身心的完全托付,也像是对自然崇高之美的完全接纳、对艺术纤瑕不染之美的完全倾心。

茫茫大地让我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俄斯,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居住在利比亚。他力大无穷,而且只要他保持与大地的接触,他就是不可战胜的,赫拉克勒斯发现了安泰俄斯的秘密,将安泰俄斯举到空中使其无法从盖亚那里获取力量,最后把他扼死了——

这时候,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晴朗的天空下似乎是几个人影在晃动——两年了,这是第一次在冬季荒原上发现有人类。当他们慢慢走近一些的时候,我渐渐能分辨出来,那是四个人影——我惊奇万分,这样的隆冬天!是什么人居然来到了这片荒原上?惊讶和怀疑顿时让我忘记了刚才的一番遐想。我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是的,我没看错,的确是四个人,他们正向着我的方向走来。

这个时候我的位置大概在离我的小屋和我发现彩石滩的位置中间的一块区域上,他们离我的距离大概有两公里的样子,大约四十分钟以后,四个男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风尘仆仆,穿着厚实的棉服外套和棉衣裤,带着雷锋帽,每个人帽子上头发上眼睫毛上都沾满白霜,当我和他们目光交接,我们彼此脸上都写着的大大的惊讶让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们几乎同时向对方发问:

“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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