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8(2 / 2)

转眼间人生的盛夏已逝,尽管在那场可怕的倾覆之后生活重新走上了正轨,但是摆在我眼前的路,仍然一点也不轻松,扼在我喉咙上的力量仍暗藏着死亡的威胁,沙漠自然环境的严酷,极度的酷暑和严寒,昙花一现的春季繁花和旷日持久的荒芜都在警示我还不能松懈分毫。

开春以后,种子薄膜化肥经过计算所需要的数量,从哪儿准备出足够开销的钱,手头现有的钱,哪些是必须支付的,哪些可以稍微缓一缓,怎么计划才能确保整个春季不会被金钱匮乏所掣肘,我一边想着天亮以后去看看井上是不是一切都正常,接着又想到了今年的种植计划,想到荆棘丛林边的那块洼地化冻以后需要再次耙地平整,把枯草根茎尽可能清理出来,芦苇、芨芨草实在太多了,如果不能彻底清除它们,那块地很快会重新碱化,前期的治理都会前功尽弃……

东想西想间我迷迷糊糊地再次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推开门,外面风平浪静,一点点微风都没有,如果没有看到光秃秃的红柳枝条,简直不能相信昨夜刮了一夜的大风——

下过雪后,它们浑身覆盖着白雪,每一根枝条都白乎乎胖乎乎的,现在成了一根根干树棍,甚至枝条上的干枯的花穗和细小针叶也被风撸掉了,掉在脚下的雪地上。想了想,我整理好情绪,拿了一柄新十字镐前往野湖,亲爱的,从入冬后我就重新恢复了在野湖的工作。

一年的播种收获,我收集和积累的所有袋子又重新派上了用场,像去年冬天一样,我开始装填沙袋,上冻之前我就选好了野湖边上的一处沙质相对松软的地方开始挖掘沙土,封冻以后,增加了一个新十字镐,我需要每天早上把表面的一层冻土刨掉才能接着挖土装袋。一袋袋的沙土被装填入袋,依次摆在水坝脚下,到二月春节之前,我大概陆续装了六千五百多袋沙土,为了能把装好的沙袋顺利运送到水坝顶上,我特意在家里做了一个结实的沙枣木梯子,准备了吊沙袋的粗麻绳,并把它们扛到野湖边上。

接下来的那些天,每装好一批,我就开始不断地爬上爬下,把沙袋运送到水坝顶上,我一心想把水坝加高,我想起古茀的提醒,万一上游泄洪,这个堤坝有可能会承受洪水的巨大压力,比起真正的坚固的水泥混凝土浇筑的大坝来说,它还是太矮小太脆弱了。但是我心里也存着侥幸之心,就算是泄洪,大沟也不是唯一的泄洪渠道,况且,从上游到这里有一百多公里呢。洪水经过了一百多里的路程消耗,到了我这儿已经是沙漠深处了,就算是洪水还能大到哪里去呢?只要我好好加固加高堤坝,说不定还能把冲到这儿剩余的洪水储存起来,好好给胡杨林浇一场透水呢,万一要是能那样可不是因祸得福了吗?

下第三场大雪的那天,吊完最后一袋沙土时已经到了下午,我饥肠辘辘,但是心里还是感到很高兴,大坝的加高加固工作暂时告了一个段落啦,明天是元旦了呀,一年复始,万象更新,我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让多日来的劳累筋骨得以休息。

吊完了最后一个沙袋,我坐在大坝上休息,一会儿的工夫,我看着大雪从细碎的雪粒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从空中飘落,我不由得想起胡杨林,想到明年春天,也许这些巨树能抽出一批新的枝条,它们到底是已经干渴而死还是在受到浇灌之后能死而复生呢?我还拿不准,我希望它们至少有一部分能重新恢复生机,至少那些足够年轻的树还能活过来。

我也第一次想到,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因为河水截流而被断绝了生的希望的仅仅只有这一个胡杨林吗?那些亘古荒原上生长了数百年的古老梭梭林呢?红柳林呢?那些依赖胡杨林、梭梭林、红柳林涵养的一方水土伴生的沙漠植物们,那些依托这些沙漠植物生存的野猪们、狼们、狐狸们、成群奔驰的黄羊、鹅喉羚、野骆驼、野毛驴们,它们的命运都变成了什么样呢?

那些倒伏枯死的生长了几百年的古老胡杨树,那些被厚厚白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土地,那些因干渴而死的荒原上四处流浪的惨白的动物尸骨,如今有谁还在关心它们的命运呢?那些从毫无遮挡的旷野上席卷而至的狂怒的沙尘暴摧毁的农田和水利设施,有谁会想到,也许就是从一片枯死的胡杨林里的愤怒的微风卷起的呢?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一只蝴蝶震动翅膀,一万里外起了风暴。”自然永远有自然的循环之道,社会永远有社会的循环之道,人与自然周流往复,违背了这个道的规律,自然会面目全非,社会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人类居住在地球上,既是它的主人,也是它的囚徒,既是它的父母,也是它的孩子,对这个唯一的家园,给予了恰如其分的尊重和爱了吗?旷野上随处可见的倒卧的巨大的动物尸骨和人类在历史长河中付出的无数牺牲,哪一种更惨烈更悲壮呢……

在纷飞的大雪中,我坐在我费尽力气和心血修筑的大坝上,内心里的思绪在不断地搅动,它让我热血沸腾,忘了饥饿也忘了寒冷。

第一次,我把荒原的命运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把我的命运和农庄联系在一起,把农庄的命运和土地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的目光从农庄的天空延伸到浩瀚的沙漠苍穹之上,在那里俯瞰着这个巨大的星球,俯瞰着宏伟的山川河流,广袤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俯瞰着星罗棋布的绿洲荒野,俯瞰我的小小农庄,坐在大坝上的小小的我自己,我是谁呢?我的生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星球上,出现在这个沙漠里,我的一生是为了什么而生?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对于我的生命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我的存在对于这片土地意味着什么?我对这个世界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我陷入久久地沉思,雪花落满了肩头也浑然不觉……等我看到雪花带着麦子、麦穗前来接我回家了,才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雪花走到我身边,有点嗔怪地碰碰我的腿,它一定是看到今天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我还没有回家,于是担起了心,一路找了过来。

离开大坝回家的路上,看着雪花和麦子、麦穗自由自在地在雪原上奔跑,掀起可爱的毛茸茸的耳朵,我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我也无限欣慰地想到,明年的胡杨林里会焕发出新的生机,胡杨树会复活,它们会的,而且梭梭和红柳们也会重新生长。

我的灰狼会无限欣慰地看到,它守护了几百年的这片土地重新冠盖如绿云,重新禽兽聚集,鸟儿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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