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6（2 / 2）

不久后，一轮圆月升了起来，它的清辉照亮了大地。快到中秋节了，如果今年没有意外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意外，还会和去年一样，中秋节还是我一个人过，从养父母相继去世，从你去世，我第一次痛苦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也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再次成了可怜的孤儿。

我也常常想起我的亲生父母，肖书云和孟莲，要是他们俩还活着，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从没有感受过被他们拥抱的滋味，唯一能揣测他们面貌的就是养父留给我的他俩的一张结婚证黑白小像，他俩微笑着，我长得像妈妈，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的爸爸和妈妈，我的生身父母，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我，亲吻过我，我从没有机会承欢膝下，我的过往三十四年的生活，仿佛一场梦。

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都离开了，现在，还有什么能支撑着我继续行走在人世间呢？从前所有那些我重视万分的人和事，觉得必须用尽精力全力以赴进行的工作、维持的人际关系、必须送出的礼物、应酬的饭局，如今都已经风流云散。

生活就像一场热闹的聚会，聚会结束了，每个人都转身离去，连最后的残桌也被收拾干净，铺上新的桌布，迎接下一轮的觥筹交错和言笑晏晏，每个人都全神贯注于将要扮演的角色，还有谁会去注视那个已经离去的人的背影呢？为什么你能安于孤独的命运，因为你的心里有一个相爱的人。可是，就连这个相爱的人，我们也最终会在时间的流逝里失去。

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地活着，无暇他顾也无法保全自己，不得不在随波逐流中慢慢耗尽生命。世界亘古长存，而人的生命微如尘埃，像划过天空的流星，从一个孤独坠向另一个孤独。宇宙浩瀚，它从不会因为缺少任何一颗星辰而减弱了光辉；人间熙攘，它从不会因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改变，它甚至从不知道你的到来和离去。

不管你曾经以为自己扮演的角色多么重要，多么不可或缺，你能感受到的也只是那一刻的你自己，时过境迁，一切将会从头来过，就像当聚会结束，每个人都要褪去华服，卸下残妆，回归自己真实的生活，当生命落幕，每个人都会回归永恒的尘土，无一例外。如今，曾经自以为搅弄过城市风云、被人群仰慕围绕的我早已经退出了从前的生活舞台。现在，还有谁会记得我呢？尤其在万家团聚的时刻，我不愿意孤身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荒原就是我的家，雪花和蔷薇就是我的家人。

随着夜空渐渐地明亮起来，大地上的矮灌和远方的一些树木的影子显现出来，大地的辽阔仿佛更增加了天穹的高远。

这段时间，我常常想起我过去的生活，想起我的养父和养母，他们死于五年前的一场意外，冬天在平房里烧煤取暖引起的一氧化碳中毒，前后三天，就双双离世了。养父活着的时候，少年的我常常和他闹别扭，不想和他多说话，不愿看到他永远褴褛的衣着和一张被戈壁上的阳光和干风吹皱的土红色的黑脸，心里埋怨他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为子女带来富足的生活。

他在我的眼里从来都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平庸的人，他在连队开了一辈子荒，种了一辈子地，过着仅仅是温饱的生活，上大学之前，每当看到别人家盖新房，垒新院子，我就发誓我长大了，要赚大钱住别墅开豪车，让我的父母过上最体面的生活！现在回忆起来，都是扎心的痛。我去世的哥哥肖伟是他们唯一的亲骨肉，养父把他安葬在我生身父母的坟边，离开连队上大学之前，他第一次在他们的墓前流着眼泪说：“书云、孟莲、肖伟，恪儿出息了，他考上大学了。”那一天，我泪流满面，我第一次知道了这座年年来上的坟里埋葬的不是我的大伯和伯母，而是我的生身父母！

我的亲生父亲是烈士，我的亲生母亲识文断字，我爱他们，但是在我的心里，养父母恩重如山，和他们有着同样重的分量！他们都是战士，刚从部队转业来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时候，都年轻英俊，丰神俊朗，他们是响应国家号召来边疆屯垦戍边的军人，他们的人生理想就是在戈壁滩上建花园，建城市，守卫边疆，报效祖国。

在我的养父的眼里，不，在他的心里，他的一生都是在为一个崇高的理想和信念而工作的，那是他生命的意义和一生的行为准则，他把它们当做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一直到他病逝，他始终是坚信这一点的，在我的面前，他一直都表现的那么平静和安详……

他一生清贫，是他的罪吗？他该为了我想要的理想和富足违背自己的生活意愿吗？他是自私的人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吗？我们每一个人的功与过，罪与罚都应该归咎给命运吗？

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命运呢？

养父和养母在连队的戈壁荒滩上劳动了半辈子，并始终安于和乐于那样的清贫生活，世界的变迁，城市的繁华，生活环境和条件天翻地覆的变化似乎从来都没有影响过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节奏。这些年来，他们从没有向我要过什么，他们拒绝我为他们在城市里买楼房，搬到城市里生活的想法，直到去世都安静地住在自己的土平房里并一如既往地安于那样的生活。他们总是在我回家时，为我准备好我儿时爱吃的一切。宰好鸡、兔子并清洗得干干净净，浸在从井里抽出来的冰凉的地下水里保持新鲜，我给他们买了冰箱以后，提前在冰箱里冻好，走时让我带上。菜园子里所有的蔬菜都是挑最好的拔，仔细清理干净泥土，摘掉黄叶，为了方便存储不用水洗，一棵棵剪掉根须，一包包小心捆好，一袋袋包装好让我带上。

西瓜、甜瓜、冬瓜、白菜、萝卜，不管我说多少次城里菜市场里什么都不缺，菜都很便宜，完全不需要带，但是每次我回家走的时候车的后备厢里都装得满满的。他们知道我每一份好强后面羞于说出口的不堪和窘迫，从不给我增加一点压力，无论我表现的多么富足，在他们的心里，唯恐给我增加一点负担，他们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能幸福。

养父母一生，为了他们固守的理想而活，而我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将来所走的是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我要完全为自己而活！长大成人后我要离开他们，到城市里打拼，创造一种和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成功的生活，拥有大量的财富，哥哥肖伟不在了，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我要改变他们的命运，带给他们人人都羡慕的生活。

我有这个能力，我坚信这一点，一直到命运驱使我来到这片荒原上，过起了一种从前他长期过着的生活，我的心里对他那些年的辛劳和付出才有所体会，对养父养母的一生怀着悲凉的戚戚之情。回忆过往，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如果养父还活着，现在，也许我们父子会第一次坐下来，烫上一壶酒，一起喝一杯，说说心里话，现在，我有多少话想要说给他听啊——

他曾经试过这样对待我，可是那个时候，我拒绝了，父子一场，想到从前种种，无从弥补，我不禁泪湿眼眶。理想不能填饱肚子，可是，没有理想，灵魂也终究饥肠辘辘。

生活给我开了一场让我流泪的玩笑。当年那个在连队的戈壁滩上内心愤愤不平的少年，今天又重新回到了荒原上，想从这里重建失败的生活，寻找生活的希望。这些年来，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养父母，也从没有正确对待过我的养父母，那些年来我自以为得意的所谓的繁华城市，其实正是他们那一代人拼尽了全部青春在戈壁荒原上建造起来的。但是他们那一代人对自己在漫长的数十年间，倾尽一生建立的伟大功勋从来都闭口不提。

他们固守着内心对生活的信仰，从不向生活索取任何回报，也不给社会增加一点负担和拖累。从前我从书本上学到的那些英雄、那些圣贤、那些了不起的人生楷模，他们具备的哪一种品质我的父亲母亲们这一辈人不具有呢？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使得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从内心里毫不犹豫地把那些对伟大人格的倾慕、爱戴、尊荣和赞美都慷慨地奉献给了无数活在书本和想象中的陌生人，但是我却把同样用整整一生坚守为国戍边崇高信仰，并为了这样的理想无私奉献了全部青春和生命的我的父亲和母亲们当成了生活的失败者，当成了需要拯救和怜悯的对象！

这些年来，我是在一种错觉的支配下生活的，我从没有找到过生活真正的意义，找到足以支撑一个人不畏人生的一切苦难顽强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而这一切，我的父亲和母亲们都有！

从前，我从来没有把他们对生活的平静安详的态度当作一种人性最高处才能具备的豁达和辽阔，相反，我把它们错误地解读为懦弱和卑微。我从没有意识到，生活从不是因为清贫和失败才堕入不幸的深渊，生活真正的不幸在于，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生活，都始终没能正确地认识自己，找到正确的人生方向，点燃心灵的希望之火。

人的一生应该在信仰的引领下生活，没有正确的信仰，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生活，也不可能拥有战胜一切磨难、消除精神的脆弱和虚无、并把它们转变成令生活精进的脚步的力量。

自从来到荒原以后，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一切，似曾相识的生活场景，熟悉的风景，甚至蔬菜的味道，这样的思绪在我的心里不断的涌动，就像银河里闪烁的点点星光，向无边的黑暗里散发着心灵的光芒。

星空是伟大的，它亘古无穷，以一种无限的平静和永恒的深邃洗涤着我的心灵，小时候我也曾无数次地仰望星空，但只有在今天，我聆听着宇宙的低语，我才感到自己终于开始了一场和它的平心静气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