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4(2 / 2)

我被脑子里出现的天文数字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座沙石山啊,我不自禁地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我不是愚公,移不了山,但是,现在,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早已经不是刀耕火种的时代,大型现代机械应有尽有,但是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开到这里来,每一个行为的驱动靠的不是自然自觉而是被制定的规则,对这座胡杨林来说,它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我,而我就是砂浆、水泥、搅拌机、预制板、拖挂车和钢铁水闸,但是,我真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依靠吗?

前往胡杨林的一路上,我格外注意观察从野湖直通胡杨林这条路的地势的走向、高低起伏,注意哪些会影响我开凿引水渠,形成实际的阻碍,我先是从稀稀疏疏的梭梭丛里用目光开出了一条小渠道,然后顺着这条渠道往前挖掘,经过三道转弯,最终把小渠道挖到了野湖边上的高坡上,渠道在这里断了,但是水可以从这里一跃而下,下面一米多深的拓展开去的数十亩的巨大洼地就是这片亘古荒原上曾经巨木参天的胡杨林了。

我看着水流通过这条小渠道欢快流淌,奔赴胡杨林,禁不住内心雀跃起来,为什么不呢?不需要什么复杂条件和技术含量,我要做的工作,就是装填五万个沙袋而已,一年装不完可以两年甚至三年,我总能把这条水坝垒起来,虽然那场劳作差点把我累死,几百亩荒地不是在我的手里两个月的工夫就变成了可供耕作的良田了吗?

只要精神不死,肉体总能支撑。开垦荒地已经重建了我的勇气和自信。

总的来说,从干沟到胡杨林的地势是从高到低的,这给渠道的挖掘提供了便利,而且过程中有阻碍的几个部位人工挖掘掉一些梭梭丛就可以完全打通,当我走到胡杨林边上的时候,我的心里甚至已经规划出了一条大约650米长1米宽1米深的小引水渠的大致长度和路径,为它准备好了铺在沟底的黑色厚塑料布(防止宝贵的水渗入预防不到的地穴或者隐藏的地坑里),还为它设计了三个曲线优美的弯道以保证它在转弯后的其他地方都能笔直向西,路程最短。

一场大雨洗涤干净了沙漠,也洗干净了胡杨林,从前它总是满目沧桑的灰扑扑的模样不见了,大雨给了它清爽洁净的新面貌,拼命汲取了水分的胡杨树的树干还有点发黑,有的干枯的树皮上甚至还留着吸饱了水分的湿润的水渍,。

但是最大的变化不是树皮的变化,而是树枝的变化,从前那些软塌塌地低伏的枝条现在都向上舒展开,尽管仍然没有一点绿叶,可枝条的树皮仿佛隐约透出了一点点生机,那是还没有完全枯死的唯一的枝干间的一点点的绿意,现在整个胡杨林不可思议地仿佛透出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绿光,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眼花了还是出现了幻觉,我看了又看,才确定那些干枯的树干仍然是铁灰色的,难道是天空的颜色反衬到了胡杨林里?

这片可怜的胡杨林数十年来就这样在极度干渴和偶尔降临的雨露滋润下顽强地和死亡抗争,它们受尽煎熬,日复一日求生无望,一点点失去生命并且最终也难逃一死,如果注水成功,这片胡杨林是有希望恢复的,哪怕只有一次成功的浇灌都有可能挽救这些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生灵。我们离开的时候,在一棵寄生在大树身上的小树上发现了一根绿色的枝条,它从黑色的树干中伸向空中,六片细细的针叶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已经隐隐地透出了秋天的黄绿色。

但是接下来,一切预计中的设想和规划都被搁置了下来,因为我突然病倒了。一场大病让昨天还雄心勃勃的胡杨林计划就此搁浅,原定下周翻犁第二遍土地的计划也泡了汤,在煎熬中,我缠绵病榻,孤独凄凉。

从胡杨林回来的第二天凌晨,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感觉头疼欲裂,浑身冰凉控制不住地发抖,我以为是晚上没关窗户冻着了,就想起来把窗户关上,但我没能顺利地从床上坐起来,突然的眩晕后我又倒回了床上,我在发高烧,从床头桌子上放着的小镜子里,我发现自己脸色暗红,两只眼睛里都充了血,嗓子疼痛,哑得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干渴难忍,就勉强喝了半碗凉水,结果水像箭一样从我的口中直喷出来……

亲爱的,我大病了一场,反反复复地发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几天,几年前我的事业遭遇滑铁卢,受尽煎熬,甚至是两年前你离去的时候,我也没有经历过这么衰弱的时刻。我整日昏昏沉沉地睡在小屋里,感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地消失,晨昏的概念不再清晰,每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以为的窗子上的曙光其实是暮色降临,而傍晚的最后一点亮光被我当成了凌晨的到来。

当清醒一点的时候,这种反常的虚弱引起了我的警惕,我知道,我不全是累的,我是长期的心力交瘁后病倒了,是几年来不幸生活的余震摧毁了本就千疮百孔的健康堤坝,这场持续两个月的拼命体力劳动成了疾病暴发的最后助推器。

连着三天我的身体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得不靠着几碗凉水续命。到了第三天晚上,在昏睡中,我出现了幻觉,父亲母亲和你分别来到我的床前和我说话,你摸着我的头,感觉到你手的温暖,我不由得泪如泉涌,喃喃自语着,祈求你们把我带走,父亲母亲都离开了,你在门口回过头来,脸上满是不舍之情,我不由得想起身跟着父亲母亲走,想跟着你走,直到恍然间清醒过来,一身的冷汗,知道原来是南柯一梦……

天在慢慢地放亮,雪花在屋子外面的窗下长声哭嚎,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这样下去我会死在这里,生平第一次,死神离我如此之近,它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守在我的床边等待我撒手尘世,我能闻到它的身上散发出的死人的味道……

清晨到来了,我挣扎着起床,慢慢扶着墙,扶着手边的一切东西,拄着一根棍子慢慢挨到菜园子里,菜园子已经一片荒芜,我看到几棵菠菜,就趴下身拔了出来,土地很硬,幸亏下雨让土质暂时回软了,现在我的力气不比一个三岁的幼童更大,拔几棵菠菜让我累出了汗。

我病骨支离,头晕目眩,体重掉到了危险的境地,两条腿上的肌肉都明显松弛了下来,像你临终前一样,我的腿骨也清晰地显现了出来,现在任何一个下蹲的动作都好像要折断我的双腿,要了我的命,如果我不尽力保持清醒就会随时栽倒在菜梗上。

我哆哆嗦嗦地点火,在土灶上煮了一锅菠菜米粥,放了一点盐,菠菜已经老了,几乎嚼不动,而且我满嘴火泡,什么食物入口都硌得口腔和嗓子疼痛难忍,但我硬着头皮把食物吞了下去,这一天我都靠菠菜粥提供的热量对抗一阵阵的寒战和打摆子。朦朦胧胧中,我误吃下了过量的药物,在随后的两个时辰里,昏睡就像黑洞想要把我拖入死亡的深渊,药物的亢热让我鼻血直流,但是我还是缓了过来。

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走到菜园子里,在菜园里寻找一点能吃的蔬菜,掺在水里煮一大锅稠稠的加盐的米粥,没有菜就煮白米粥,我每天坚持吃饭也喝了大量的开水。这些我拼命咽下的食物为我赢得了一线生机。一个星期以后,烧退了,我的头脑也渐渐清醒了,虽然我仍然虚弱得可怕,但是我已经能够走到户外,做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了。

大病初愈,我离开阴郁的屋内,整小时地坐在门口的旧竹椅里,身上盖着毯子晒太阳,一阵一阵地昏睡,雪花在我的脚边转来转去,呜咽着,眼睛里汪着泪水,在我病倒的日子里,可怜的雪花跟着蔷薇学会了逮老鼠吃,维持自己的生命,蔷薇在这个星期里,很少外出,它不像从前那样跳上我的膝盖让我抱着它,而是几个小时不厌其烦地蹲坐在我的面前,忧郁得一言不发。

十天后,高烧不再反复,漫长的夜晚不再成为要闯的鬼门关,我慢慢地活了下来,死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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