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夜色朦胧中，我紧紧注视着它经过一座沙丘的红柳丛边，向着远处胡杨林的方向走去，看着它消失在了一片红柳丛背后……

这时候，我才如梦方醒，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整个人几乎虚脱。

我完全清醒过来了，一刻也没敢停留，跌跌撞撞地出了地，快速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我大声地呼叫着雪花，直到雪花飞奔着到了我的身边，我才稍稍镇静下来……

从那天以后，我改变了工作时间，早晨天亮以后我才下地，晚上太阳一落山就收工，只要天黑就不在野外逗留。

但是从那天以后，灰狼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在心里思忖着，也许它只是一只过路的狼，或者它本来就住在沙漠深处，是机车轰隆隆的犁地的巨响惊动了它，或者是突然而至的大片的空旷引起了它的好奇，它来到这里一探究竟？

我不得要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传说中的狼并没有灭绝和消失，只是它们远离沙漠边缘，多年来人们都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身影，误以为它们已经远遁或者已经灭绝了。古尔班通古特的意思是野猪出没的地方，现在我相信，既然狼还存在，那么野猪也可能就生活在我周围的某一个地方。

从那天遇险以后，在地里工作的时候，我心里崩起了安全这根弦，整个工作时间，我都把蔷薇关在屋子里，不准它在屋子外面自己玩耍游荡，我在田里埋头工作的时候，也不让雪花离开我的视线，我重新给它戴上了绳索，工作时，就把它虚虚地拴在我的周围的哪块根桩上，确保紧急或者意外情况发生时，它能提前给我预警，能在关键时刻立刻挣脱绳子逃跑或者是救援。

由于每天减少了至少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清理工作的速度有所减缓，但是到秋季到来之前，我仍然完成了四百五十亩地的全部清理工作。

现在沿着一号到五号地的地边，都堆满了各种植物根茎，如果把它们堆放到一起，会是一座高耸的大山，那些根茎和枝条都是我一锹锹一镐镐从土里刨出来，一捆捆背出地里的，背了多少捆多少趟都已经算不清楚了。

现在，广阔的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横七竖八的植物躯干和斜插在湿土里的巨大块茎了，一波波泥浪整整齐齐地从我眼前逶迤远去，像一首动听的土地之歌。

全部工作结束以后，我像一块石头一样大睡了两天，第二天下午，要不是巨大的雷声惊醒了我，我还在梦境里接着在荒原上挖掘巨大的梭梭根茎呢。

毫无预兆的，立秋第一天，沙漠里下了我来后的第一场大暴雨。

天空犹如一口巨大的黑锅，翻滚的黑云仿佛要压到干沟悬崖边的梭梭顶上，把它压进干沟沟底去，云层在高处急速翻涌，显现出一种巨大的不详的恐惧感，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劈开了长空，同时炸响的惊雷瞬间暴击在大地上，大地为之猛得一抖，硕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闪电不时地照亮天空大地，明明是白天，天却黑得像是半夜，急速滚动的云层在低空翻卷，飓风横扫，好像要把干沟两侧长在悬崖上的红柳和梭梭都连根拔起！

暴雨倾盆，在一明一暗的闪电照亮下，沙漠仿佛在黑夜和白昼间不断切换，这样的场景既蔚为壮观又有点惊心动魄。

暴雨整整下了两个小时后才慢慢转成温和的细雨。

这场大雨对我的荒地来说是贵如油的存在。

翻起的黄土千百年来从未接受过来自大自然的风雨雷霆，对它们来说，这是它们和天空万物对接、接受新生的命运、转化为沃野良田的第一步。

我看着无数急雨向大地倾洒，在翻犁过的土壤上激起阵阵尘土，在雨水的浇灌下，被晒得干燥冒烟的黄土重新变成沉甸甸的黑土，恢复了它们刚被犁起时的颜色，心里就暗暗高兴，我真是太幸运了！

所有的清理工作刚好都已经结束了，那些芨芨草和芦苇根绝大多数都已经被我背出地外并烧为灰烬，不然这一场豪雨即使被晒得最干的芦苇根都会一夜之间复活，重新向土里扎根，顺着土地蔓延，重新霸占能伸向的任何一个地方，让我的千辛万苦的劳动成果化为乌有。

那些芨芨草秆上的陈年种子也会再次在土里膨胀悄悄发芽，飞快地长成一片让我心碎的小草原。现在，我是多么想竭尽全力保住我的劳动成果啊！

风小一点以后，我打开门窗，让自然的雨水充分湿润了的空气在室内流通，几个月的暴晒和高温，即使是室内也已经干透了。

经过三天的彻底休息，我恢复了部分体力，我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这个男人在接连两个月忘我的强体力劳动后，体重下降了十几公斤，他的整张脸黑瘦变形，颧骨高耸，两眼凹陷，面色枯槁，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几年前那个衣冠楚楚，面容白嫩，身材挺拔的经常在健身房里观察身上肌肉的男人已经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亲爱的，我想象不出如果你见到现在的我时你会是什么样子？

从前我不喜欢看到你哭，但是现在我确实希望看到你泪流满面，能活在一个人的心里，被怜悯被珍惜，那是我还被爱着的最真切的证明啊！

但是，我自己也流泪了，是自怜的泪，也是为你而哭，我知道，无论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会爱我，但是，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天空阴沉，秋雨绵绵，万般惆怅涌上心头。

永别的遗憾像滚烫的火星一样溅落在我灵魂的嫩肉上，抽搐着难以遏制的疼痛，灼烧得滋滋作响……

我的双眼通红，泪水沿着我瘦得可怜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同样瘦削的天使一样的脸，你看着我的眼睛是那么的无助，疼痛难忍，你在我面前转过头去，不想让我看见，你的眼睛里留给我的最后一瞥，不是弥留之际对自己承受折磨的痛苦，而是对即将独留在人世间的我，无穷无尽的不忍和不舍，担忧和牵绊。

那是你在人间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影像……

你在校园里安静地散步，身姿纤弱优美；

你在夜幕的掩护下才敢悄悄牵起我的手，在感受到我火热的回握后给了我一个羞涩温柔的回眸；

夜晚，你把一朵洁白的苹果花儿戴在乌黑如瀑的鬓发上，向着我笑着，阵阵幽香传来，银河和星空如带……

新婚的第一夜，你在我的怀里颤抖……

我禁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在荒原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