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定居荒原转眼二十天过去了,现在我开始慢慢地建立起一种有规律的生活。生活的节奏在经历了那么多年快节奏之后突然之间就变缓了,不再有匆匆忙忙的朝九晚五,也没有胡吃海塞的夜夜应酬,我的生活和工作节奏现在完全由我自己把控。

现在,除了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踏勘周围的地亩,向更远的四周探索,熟悉周围的环境之外,剩余的时间,我就收拾屋子,让它们能尽量的温馨舒适,越来越像一个家的样子。过往的生活现在已经恍如隔世,当初卖掉房屋时剩下的旧家具虽然不多,也把小屋塞得满满当当的,暂时不缺什么,这种缺乏中的不缺也来自对生活重新审视后的改变,现在的我在内心里越来越倾向于过一种简单简朴的生活。

我独处荒原,除了雪花、蔷薇,没有任何人类伙伴,每天除了干活、吃饭、读书、睡觉,偶尔画一两张速写,没有任何社交生活,累了有床睡觉,饿了有碗吃饭,其他的一切需求都被遗忘和搁置了。不需要新衣,也无所谓体面,我甚至常常赤裸着上身,或者穿着一件磨破了袖边的内衣在房前屋后和菜园子里忙碌干活。

至于从前生活里那些所谓品质生活的标配,那些似乎不可或缺的额外的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那些电影票、健身卡、贵宾卡、邀请函、会议、学习、颁奖、旅游等等,我几乎全部都忘记了,现在荒原就是最大的电影院、贵宾室,电影院里的蒙太奇是水中的花雾中的月,而我面对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真实的大自然,极致的温柔和宁静会在每一个凌晨和傍晚上演。

置身在完全的自然之中,我很少会想到从前的一切,想到的时候也是淡淡的,似乎那一切从未曾影响过我的生活,对它们我也没有了从前的渴望和激情。

在这片只有我自己的荒野上,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已经延续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人类社会对我的影响正日益变得无足轻重,每一个固守过真正的孤独生活的人迟早会发现,孤独不是一种生活状态,而是一种人生选择,内心平静的人可以安享任何一种孤独。

亲爱的,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愿望,这个愿望也来自你。虽然理智告诉我,想要完成的这个设想是一个价值不菲的宏大工程,需要投入可观的物力和财力,而在未来的几年里,在没有新的收入之前,我需要谨慎计划和分配所需的情况下,要想凭一己之力实现它,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和辛苦的工作,但是我仍然准备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开始实施它。

那天从野湖边回来的路上,当绕过荆棘丛林,重新回到平旷的荒原上的时候,在距离野湖西北方向大约半公里外的地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大片野胡杨林。

这座胡杨林目测占地有十几亩之大,参天大树有上百棵之多,它们分布在洼地里、土丘上、斜坡上,倒卧着黑色的身躯,枯死的枝干伸向天空,在阳光下呈现出一派毫无生机的灰白色。我惊讶不已,在我自己的农庄地域内出现了一座这么巨大的胡杨树林,我还是忍不住前去踏勘了一番。

XJ是三山夹两盆的地貌,无论是南疆的塔里木沙漠还是北疆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及沙漠周缘的盆地、湿地、戈壁上,都经常能看到胡杨林的影子。生长在水泽边上的年轻的胡杨林在五月里会抽出新生的翠绿枝条,鲜嫩的绿叶宽阔饱满,点缀着沟壑、水岸,给春天带来盎然生机,到了十月里,寒霜降下来以后,被严霜渲染过的胡杨树叶叶子金黄,胡杨林所在的地方是蓝天下最美丽的旷野,沙漠里的秋天,金色的胡杨、荡漾的碧波、蔚蓝的天空、南飞的雁群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荒原上最经典的画面。

但是这一切都和我眼前出现的这座胡杨林毫无联系。现在是万木葱茏的五月,沙漠里野花盛开、苔原上矮灌郁郁葱葱,我面前的胡杨林却惨不忍睹,灰色图画让人触目惊心:上百棵合抱粗的大树疏疏落落地分布在荒原上,树林里的土地已经完全荒漠化了,在阳光下泛着盐碱刺目的白光,没有红柳也没有梭梭,更没有白蒿、苦蒿、苔草、灌木,地上也看不到动物走过的痕迹,所有的胡杨树都枯干了,看不到一点绿色,树木躯干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形成了千奇百怪的造型,像一只只死去的史前恐龙或者怪兽,横亘在大地上,巨大的死亡的枯树好像把生的空气也吸进了树干里,把生的希望都隔绝在了胡杨林外……

这片胡杨林距离我的住处有大约四公里远。

从树木的巨大程度来看,这显然是一片原始胡杨林,可能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它们一定有过水分充裕的年代,因为它们都长成了参天巨树,但是,沙漠的可怖的干旱摧毁了这一切,我想象着它们曾经枝繁叶茂的久远过往,感慨沧海桑田的令人心痛的不幸改变。

它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忍受干涸的命运的呢?

我回忆起大干沟里曾经在接近沟顶的石砾处存在的一圈圈明显的过水的痕迹,也曾经猜测这个干沟里曾经爆发过大洪水。古茀说过,在这片荒原上垦荒,不能依赖干沟提供的水源,它水量不稳定,而且含碱,不适合也无法满足农田的灌溉需要,水流在有些年份还会完全干涸,因为这条干沟连接着一条大河,那条大河上游修建了几座水电站,水已经从一百公里外就被拦截了,所有的水都被存储在一个个水库里,供给沙漠周边开发的绿洲用于农业灌溉,除非开库放水或者开闸泄洪,大水不会漫灌到这里来。

如果照这个时间推算,是因为上游截流而造成的胡杨林荒漠化,那么这种干涸显然从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就开始了,那正是那条大河修建第一座水电站的时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片胡杨林断续断流已经有漫长的几十年时间了,这些参天伟木在残酷的干旱里几乎成为了树化石,它们枝干沧桑,满身树皮像鱼鳞一样片片翘起、干枯、剥落,树林里到处都是厚厚的盐碱,已经成为了一片真正的荒漠。

这些树木很多棵目测直径甚至都超过了一米,这些神一般的巨木如今求生无望,我的心里不由得划过了一丝怜悯。

胡杨林里空荡荡地让人觉得凄凉,除了满地厚厚的盐碱外,连一棵像样的红柳都没有,更别说其他的荆棘和杂草了,光秃秃的大地上除了胡杨树倒卧的巨大身躯,既看不到一只小兽,也看不见一只飞鸟,就连声音都仿佛消失了,就好像世界早已经把这里遗忘了……

我无法判断这些巨树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亡了,因为进入树林深处以后,我发现了几棵还活着的胡杨树,倒卧的树干上抽出了稀稀疏疏的几根瘦得可怜的绿色枝条,绿叶瘦如细针,这是长期干旱和缺水造成的,胡杨树如果在水土适宜的地方生长,它的叶子可以长到手掌那么大,宽阔厚实美丽,在深秋的水泽边满树金黄,明媚如阳光。

但是,即使是这一点可怜得微不足道的绿色也给惨白的茫茫荒漠带来了一丝生机。

就在我凝神细看的时候,雪花忽然神情紧张地走到了我的身边,一声不响地挨到我腿边卧了下来,它屏住了气息,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色,我赶紧四处看看,但是到处空荡荡的,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这时候,一片阴云弥漫到了我们头顶上,遮住了太阳,就在我的眼前,顷刻之间,刚才还懒洋洋的明亮的胡杨林瞬间消失了所有的光泽,变成了一派可怖的死灰色!

我的头发不由得直竖了起来,头皮和头发之间穿过一阵凉风,暮气沉沉中,一种阴郁的说不出来的感觉让我脊背发凉,好像有一双死神的眼睛正在某个地方窥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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