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亲爱的,定居荒原二十天后,我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小菜园。

原因是生活上的极度将就已经让我对蔬菜充满了渴望,但是沙漠里哪来的蔬菜呢?我不可能天天靠喝水吃干饼子蘸盐水生活,也不可能一年四季永远吃野菜(它们也有限)——没有任何蔬菜可吃的情况下,它们可真是难得的美味啊,更不可能为了买一点菜开车来回往返几十里路,偶尔外出买回来的一点菜吃不了几顿就没有了,要想长期在沙漠里生活,开辟一个小菜园自己种菜迫在眉睫。

脸上的蜇伤痊愈以后,我外出了一趟,除了补充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劳动工具,我特意去了父亲母亲和你的坟前陪你们待了一会儿。尽管清明的时候我才去过,但是那天是母亲的忌日,我还是忍不住又去了一趟,我告诉了他们我已经在荒原定居,现在的状况,未来的打算,一些内心里的担忧和设想,我请求他们保佑自己的儿子从此顺利,一切都能从此否极泰来。

我购买了一大包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顺便买了一些荒原上用得着的趁手的小农具,三把新的镰刀、两把锄头、一个十字镐、两把铁锹、五把大铲子,还添置了一些生活洗漱用品。回来后,我花了一个星期的工夫,在水井旁边,开辟了一个菜园。

这项工作我投入了很大的热忱,我砍掉荆棘、红柳,割掉芨芨草,崛起它们的根茎,拔掉不多的几棵小梭梭,在大约0.3亩的荒地上一锹锹翻开土地,一遍遍筛除菜地里的草根和砂石。土地比我想象中松软得多,但不是因为盐碱,而是这里富有黄壤,的确是一片富有潜力的沃土。我费了几个下午和傍晚的工夫,终于开出了荒原上第一块土地,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情。

在夕阳下,深褐色的泥土一锹锹的截面上都散发着微微的光泽,散发着和戈壁荒原截然不同的、独属于泥土的新鲜的气息,混合着红柳根有点清甜的气味。傍晚,雪花和蔷薇和我一起忙碌,我负责翻地打垄,施加底肥,筛除菜地里的草根和砂石,它们负责在新翻的土地上打滚,跑前跑后,它们对土地与生俱来的喜爱和亲昵与人类如出一辙。

我特意搬回几根枯木搭配着荆棘和红柳枝把菜地围了起来——因为在巡游的过程中,我已经发现荒原上并不像它展示给路人看的那样荒芜荒凉,而是一个有点另类的生存家园,组成一个家园的要素它都有:

野兔就是我的近邻,它们一家人就生活在离我一百米远的沙丘脚下,在我和它们比邻而居之后,它和它的家人们丝毫没有要搬走的迹象,每天清晨对我说早安,傍晚坐在自家门口悠闲地梳理毛发,看我们忙忙碌碌;蜥蜴成群,不过它们是荒原上的隐士,除了在沙丘上快速奔跑,扬起一阵沙尘,大多数时间都在某个荆棘密道中潜行;偶有访客,狐狸和獾在门前印下到此一游的标记,白鹭和野鸭在干沟上空掠过留下匆匆一瞥;丰富的业余生活,鸟儿们无论在哪儿都改不了自由自在的天性,现在的每天清晨,我几乎都是被红柳林里的麻雀、夜莺、小百灵和它们的其他同类叫醒的,它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愉悦的叫声,像在开一场即兴音乐会。

万物自有它们的欢乐。在荒原上,没有哪一个物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重要,这是一个万物共生的家园,如今我也身在其中。

在野湖附近的大戈壁上,我还两次发现了鹅喉羚和黄羊群的身影,一次它们在一座沙丘下的洼地里吃草,另一次它们在野湖边的旷野上漫游,一头黄羊发现我以后扬起头来发出警告的叫声,于是那一群精灵像一阵风一样跑走了。

为此我专门去野湖的东岸查看,结果真在离野湖下游五六百米远的地方,发现了羚羊们下到沟壑里的一条路,它们一定是趁着夜幕笼罩常常从那里下来到野湖饮水,那条下来的地方被踩成了一条明显的小路,小路到了沟壑底部以后,也没有太散乱,而是一条不那么明显的断断续续的痕迹直通到野湖,杂草丛生在小路两侧,不走到跟前几乎看不出来,等我发现了这条小路以后再爬上崖顶,才发现其实站在崖顶上,一条小路从崖顶到沟底,再在沟底蜿蜒到野湖,虽然弯弯曲曲但是清晰可见。

现在,每天傍晚的忙碌渐渐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我从中获得了真正的休息和心灵的安宁。除了雪花和蔷薇陪伴着我,还有野兔一家人。我无法确定它们一家人是不是我去年在地窝子里住的时候的那一家子,因为它们不是两只,目测应该有六只那么多,而且全部长得一个样,都是清一色的麻灰兔子,长耳朵,只有一点大小的区别,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特别的特征,观察了很久之后,我才能渐渐区别,没有把六只当成四只或者五只。但是,作为野兔,它们对我毫无生疏之感,有时候居然坐在我的面前吃我从菜园子里为它们拔的青草。

在我忙着做这一切的时候,夕阳正在大漠的天空上织出璀璨的云锦,干沟边缘生长着的红柳在霞光里忙着整理花穗,屋子外面的一个土炉子上,锅里正焖着一锅烩菜,蒸米饭的香气让我饥肠辘辘……第一次使用土炉子的时候,它的滚滚浓烟熏黑了我的脸,呛出了我的眼泪,几经改进,如今炉膛已经深浅适宜,烟囱也畅通无阻,在天地间这个大厨房里,些许青烟会很快飘散,不必担心油烟吸入肺部,也不用担心燃气泄漏,这种露天的野炊显示出生活的本来面目——自然而然,宁静安详。

我种下了茄子、辣子、西红柿、黄瓜、丝瓜、豆角还有一行豆苗、一行水萝卜,点了两席西瓜,一行甜瓜。一垄小白菜、一垄菠菜、半垄香菜和半垄荆芥,我用柔韧的红柳枝为它们搭起了简易大棚,覆上薄膜,保温保墒,如果这些菜都能有好的收获,那么夏天和秋天,我和我的邻居们都能愉快地享用它们新鲜的美味了。

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我的父亲母亲,想起一些少年时的往事,也是在这样的傍晚,下班回来的母亲在屋子里做饭,父亲就在家门口的菜园子里翻土打垄种菜,挖掘疏通小渠道浇灌,我回忆着他当年劳作的细节,看着他怎么打垄、耙土、点菜种、覆土、浇灌,浇灌的时候水位刚好控制在点的菜种子之下,让水自然而然地停在菜种之下的位子,水慢慢饮上去浸泡菜种发芽,而不能淹没种子。这些种菜的步骤我一样样挨着都做了下来,我奇怪过了二十几年我自己居然样样都记得,一点儿也没有忘。

我回忆着他当年劳作的细节,有样学样,整整齐齐地种下了几垄青菜,我还平出了三个小席,细细地碾碎土块,在席上洒下菠菜、小白菜和芫荽的种子,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细土轻轻均匀地洒在上面盖上薄薄的一层,最后蓬上塑料薄膜。事实证明,我的操作完全没有问题,仅仅在三天后,第一批种子就发出了娇嫩的令人惊喜的绿芽。

忙碌的时候,我脑子里也反复想到你,不,事实上,你从未离开过我的脑海,当我行走荒原,观察着旷野上的景色和植物的时候,你在;当我在大干沟里独自行走勘测水源的时候,你在;当我坐在门口一个人吃着晚餐的时候,你在;当我在长夜里沉入呜咽恍惚的睡眠时,你在。

那时候,你对我描述你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家园里,种菜养鸡,晨昏忙碌,恬淡度日,你喜欢白色的母鸡、红色的大公鸡,也喜欢笨笨拙拙的芦花鸡,为它们晨昏忙碌,恬淡度日……当我第一次来到这片荒原上的时候,我在脑子里想象着我的未来农庄的样子,我的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个画面。

但是,曾几何时,我是怀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听你讲述这一切的,尽管父亲和母亲都对你的贤良称赞有加,我的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时间已到二十一世纪,而你却不能和这个人人逐利、个个自得于香车宝马、竞相跳入经济大潮中做弄潮儿的繁华时代相得益彰,我从内心深处对你的小农生活理想加以嗤笑,甚至有的时候心里觉得你已经跟不上我追求新生活的脚步……

现在,我才慢慢地体会到你的珍贵,你对我的深刻了解,你早已预感到了我今天的失败,只是你已经来不及拯救我就离去了……

菜垄里,清亮的地下水源源不绝地被抽上来灌溉土地,点点波光在霞光里跳跃,这辈子我从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会重新回到小时候拼命想逃离的戈壁荒原上,像父亲母亲当年那样,住土屋,开菜园,开荒地,种麦子,种棉花,重新回到父亲年轻时代的生活轨道上,在这个荒漠深处独自一人重新开启我的生活,把对未来生活的所有不甘和希望都寄托在开垦荒地上。

我也揪心地反复出现一个念头,如果那时候我们就过着今天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踏踏实实地耕耘和收获,也许你不会油尽灯枯,至今你还在好好的活着……意识到你那时对我的一片苦心,意识到那个失去了本心、一直生活在梦里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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