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他剥皮的技术很高超,一点儿不损坏原貌,乍一眼看上去,就像一只只狐狸还活着,头朝下被钉在墙上。希冀从他那儿分一点黄羊肉的人会去他家里,胆子小的人一进门就先吃了一惊,半天缓不过神来,本来感兴趣想交谈的打猎有趣的细节多半会忘掉,余下能谈的就词不达意,猎人最爱谈的是怎么打到的这些猎物,但听的人觉得恍惚,没有及时给到恭维和赞美,说的人就渐渐没意思,宾主都不能尽欢,于是主人意兴阑珊,客人诺诺告辞,连去拿肉的兴趣也都减了。其实很多人不肯去讨肉,是因为心里存了忌讳,那些挂在墙上的狐狸眼洞灼灼,望一眼就像被烫到,这才是不敢去的原因。

但是这些不重要,猎人自己是毫不介意的,他打狐狸卖狐狸皮,赚了不少钱,吃得香喝得辣,养得更加身强体壮,红光满面,自然百邪全避,什么事也没有。连队里也有人眼馋,也想学着去猎狐狸,不知为什么,每个人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时候久了,猎狐狸就成了撒猎人的专利,他一生打了上百只狐狸,在他身上没有发生任何怪事。

有一年,撒猎人安睡在自己床上,无疾而终。连里就有人说,看来狐狸也没有什么可神秘的,不过和猪狗、野兔都是一样的。但是没过几年,忽然有一天撒猎人家里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原因是他的一个孙子玩雷管,雷管爆炸了,炸掉了猎人儿媳妇半条胳膊。当脸上瘦得露骨,头上戴着洗得旧旧的白纱巾,胸前用白绷带吊着半截胳膊的女人去连队里的商店里买东西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就在人后面说,会不会是狐狸在报复他们家。

于是大家忽然就想起来,撒猎人一家人里只有他一个人长得人高马壮,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长得瘦小,而且表情都是那种怯怯生生的。好像是为了印证这一点,这一家人从此开始不太平了,没有几年,撒猎人的妻子去世了,一个儿子离家出走后失踪了,女儿出嫁后和女婿生气,竟然腹中带着孩儿自杀了,那个剩半个胳膊的媳妇离了婚回遥远的宁夏老家去了,后来独守空宅的儿子孙子也走了,据说是去宁夏找孩子的娘,最后,那曾经热闹的一大家子只剩下了一座空房子。又过了几年,也不见他家里有人回来,连队里要修学校,那一片就被推成了平地,建起了学校。

从此,这家人就退出了连队的记忆,后来连队里的人出出进进,老的人或调离或出走,新的人再补进来,连队里的人和事变得浑浊起来,不再是从前熙熙攘攘家家知根知底的小连队了。新的人不断注入进来,就像清澈的小渠道里涌进了大渠道来的浊流,连队变得陌生和棱角分明起来,很少有人再想起那家人来,关于他们家的一切就被彻底地遗忘了。

不知道是哪一年,大戈壁上消失了多少年的狐狸又回来了,它们精灵一样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连队后面的荒原上,连队里的新人常看到它们,老的人脑子里就浮现出撒猎人当年骑着高头大马,鞍子下吊着一只狐狸的情景,但是他们也不太想给新人们说。

狐狸出现在大戈壁上,有时候是大雪飘飞的清晨,有时候是日落西山的黄昏,它们站在飞雪中,站在霞光里,长久地回头望。

每到这个时候,连里还活着的老人就会想起撒猎人来,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猛犬,轰隆隆地山一样奔驰而去……

苍茫茫的天底下,当我一个人在西部荒原上孤独游荡的时候,我甚至就盼望,能看到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群激动得“汪汪”大叫的猎犬,它们旋风一般呼啸过草原,消失在旷野深处……

不过,沙漠除了满足了我无边无际的回忆和想象力之外,也给了我最珍贵的现实的慰藉:蔬菜。在这里游荡,除了各种各样的野花盛开,香气袭人,陪伴我的还有辘辘饥肠。我在一座沙丘脚下发现了几棵野沙枣树,树很小,还没有长成树,我并没有发现它们,是被浓郁的沙枣花香吸引才到了它们跟前,沙枣枝条扎在白刺林里,金色小花已经完全盛开,一串串地挂满枝头,浓香馥郁,我采了一些沙枣花吃了一点儿,它们清甜的沙枣味道安慰了一下我空空的肠胃,也顿时让我变得饥不可耐。我四处张望,想找到一点儿能吃的东西,还真让我找到了。

和沙枣树伴生在一起的,有几棵野榆树,现在,正是榆钱长得最旺的季节,因为缺水,大一点的榆树上榆钱有点儿老了,但是,小榆树上的榆钱还绿茵茵的,我大把地撸下来,一边撸一边吃,吃了个半饱。这次我撸满了半个米袋子,随后过了两天我又专门来撸了一次,把这一片我能找到的所有野榆树都撸了一遍。这些榆钱都被我背回小屋里,和白面粉拌在一起蒸熟后,用酱油醋和油泼辣子拌成一盆,第一天吃的时候,我觉得过瘾极了,简直比我小时候吃的蒸榆钱还香,小时候吃的是母亲用玉米面拌着蒸的,现在我用的是白面,也撒了更多的香油,吃起来更软糯更香,这顿饭成了我来沙漠里定居以后吃到的最可口的一顿美味。

那几天我到处寻找野榆树,把榆钱尽可能都撸回来,蒸熟以后放在冰箱里,回家以后回锅一热就可以吃了,那几天我吃得很满足。可惜榆钱败得很快,大约一周以后就找不到鲜嫩的榆钱了,榆钱很快老了干了,变成了黄色,风一刮就四处飘落,没几天的功夫,光秃秃的枝头上就长出了榆叶。不过,我还发现了其他可以吃的野菜。

沙地上除了罗布麻,还长着一片片的苦豆子和骆驼蓬。苦豆子灰绿,矮矮的草窠上伸出白色的花串,它是好东西,虽然貌不惊人,味道极苦,可是草植里含有“苦参总碱”,从这种碱里分离出的槐果碱有抗癌效果,平时也有止痛杀虫抗炎的药效。骆驼蓬长得青翠可爱,小时候它们结的绿豆子常会被女孩子们采来穿成手串佩戴在手腕上,现在,它们开着清纯的白色小花,骆驼蓬提取物也可入药,能抗癌,但是,未经提取的原生的骆驼蓬却是有剧毒的,如果放牧时被牛误食,会造成死亡。和骆驼蓬长相非常相似的是碱蓬草,仔细看还是可以很好区别,碱蓬草颜色淡一些,没有那么绿,一棵植株可以长成一大片,类似马齿苋那种,但是和马齿苋一样,碱蓬草也有优秀的食用价值。

每年春天,不少人会采碱蓬草,我们家的邻居孙奶奶每次都走很远的路去连队后面的戈壁里,她扭着小脚回来的时候,背着一大筐的野菜,我都惊讶得不得了,不知道那么矮小的她怎么能背那么大那么重的一个筐子。孙奶奶对我很好,总是用粗糙的手摩挲我的脸,说:“乖乖,来,拿去给你妈!”说着递过来一大捧碱蓬草。每次绿绿的一锅汆烫以后拌成凉菜下饭,味道有点酸,黏滑可口,拌着面条吃很过瘾。这次我也采了一大包鲜嫩的,兜在衣服里,准备回去烫一下拌着吃,看到它们,顿时勾起了我吃菜的欲望,毕竟在沙漠里生活,蔬菜实在太缺乏了,这么多天以来我就没有吃过什么蔬菜。

这里还长有不少的猪毛菜和驼绒藜,这两样看着都不那么漂亮,但是它们是黄羊和鹅喉羚爱吃的食物,大戈壁上随处可以看见。那时候,连队后沙枣林子后面的洼地里就密密麻麻长了很多,一片一片的,一到冬天大雪封地了,沙漠里的黄羊和鹅喉羚就成群地跑到洼地里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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