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去西部荒原的路上,我碰到了一只毛发是麻灰色的大狐狸。

这只狐狸不是去年冬天在我的地窝子里安家的那一位,它在我到达荒原的第一天就带着两只小狐狸离开了,不知道又把家安到哪里去了。它长得比那只母狐狸个头要大得多,它应该是一只雄狐,颈部和背部的灰色鬃毛显得茂密蓬松,它看上去身体强壮。大约它从未在这一带发现过人类,我们的出现吓了它一大跳,但是它显然是一只有道行的狐狸,它高傲地抬起了下巴,眼睛漂亮的弧线眯成了一条细线,根本就不急于逃跑,甚至也不太理会雪花的叫声,而是镇静自若地站在芨芨草丛中的一个高高的土丘顶上望着我们。它在观察判断着我们的来意,我看了它一会儿,没有过多的停留,就装着不关心它的样子继续向前赶路,雪花看我没有什么表示也就收敛了兴奋跟着我向前走,我们往前走了一段路程,我回头观望,狐狸果然还在注视着我们,它真是一种聪明的生灵。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头的时候,它只望了我一眼,就轻快地跳下土丘背后,消失在深草丛中。

也许是我的农庄所在的区域草原茂盛的缘故吧,我发现这里野兔很多,它们公然在大白天穿越空旷的野地,成群结队,当然,如影随形的还有狐狸,它们的数量也不少,在塔拉有多少狐狸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我的住处附近,就有三窝狐狸,两窝是沙狐,一窝是赤狐。不同于野兔爱在白天活动,狐狸活跃的时间主要是凌晨和傍晚,尤其是傍晚,它们在夕阳里或者月光下回望的身影给野草摇曳的荒原增加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小时候,因为我们的连队就在沙漠深处,早晨和傍晚的雪原上,最容易看到狐狸。就在沙丘上或者是沙梁子边上,一种是沙狐,个子小一点,浑身灰蒙蒙的;一种就是赤狐,个子大一点,背上长着浓密的褐红色的毛。狐狸性情很多疑,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它们地警觉和注意,它们经常在行走的时候回过头来看看身后,这个时候,晨曦或者晚霞里,它们的身影被天光勾勒在大戈壁上,就像投影在白色背景板上一样一清二楚,竖起的耳朵,尖尖的脸,弧线漂亮的头顶脊背直到下垂的毛茸茸的尾巴,如果距离在半里远近的话,定神细看还能看到在光线里格外分明的、它们的背脊上蓬起的茂密的毛。

狐狸很少会和人近距离地狭路相逢,这个距离不是人控制的,而是狐狸控制的。它们聪明谨慎,虽然总是在人的生活区域周围活动,但是你很少会在它发现你之前发现它,它一定是待在离人足够安全的距离之外。狐狸是荒原里最不愿意接近人类的生灵,总是和人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人和人之间最应该保持,但是人和人之间的保持是复杂的,真假难辨,因为人是会掩藏真实企图的动物,空间意义上的距离并不能真实的反应人心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就是最贴切的描述。而且人具有主动攻击性,他们最痛恨的事情其实往往骨子里最爱干,就是有意无意地僭越这个距离,显示别有目的的疏远或者是亲近,不过这些行为通常都是隐蔽的。狐狸的表达却是真实的,它丝毫不掩饰拒人于一里之外的事实,这种真实的拒绝是狐狸能赢得神秘感和连队里的人敬畏它们的原因。

在食物和衣物都匮乏的时候,荒原上任何能提供这两种需要的动物都会遭到猎杀,连队里的男人们打猎的时候,打的最多的是野兔,其次是黄羊、鹅喉羚、野猪甚至狼,但是狐狸很少受到伤害,狐狸很少有人打,不是因为它们难以捕捉,而是因为一般人都相信狐狸是一种有灵性的生灵,戕害它们会带来报应。老苟叔说:“狐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在荒原上遇见狐狸回头望,万万不可和它对视,否则会被狐狸精吸走魂魄。

碰到狐狸看人,大多数人都只会驻足远看一会儿,并不会靠近,更不会和狐狸目光交汇,人也不怎么敢和狐狸面对面长久地直视和对视,这种生灵奇怪的冷漠疏离的眼睛冷峻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所以人对视时常常会因为自己没来由的心虚败下阵来。狐狸会哭,都说狐狸的哭声难听,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听到过,一是因为离得远,二是狐狸通常都是沉默的,不要说哭声连叫声都很少被人听见。据说,狐狸的哭声是那种短促尖哑带着一点婴儿哭的奇异的嗓音,听到狐狸哭是不祥的,若无意中听到,要立刻捂起耳朵。但是也有人是完全不信这些无稽之说,比如连队里的撒猎人。

小时候,老苟叔就常常跟我讲关于狐狸的事情,讲到狐狸,他就会讲到撒猎人。撒猎人是回族,他的姓很少见,据说还是回族十三姓之一。撒猎人我没有见过,似乎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就去世了。“那可真是个男子汉呀!谁也比不过他!”老苟叔提到他的时候,啧啧说。

“狐狸是什么?不过是和野猪一样的家伙,肉不好吃,酸,没什么用,只能喂狗,但是皮毛是好东西,做出衣服来,又富贵又保暖,怕什么?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万物都是给人服务的,就像牛、马、骆驼,那么大的个,不是一样杀来吃肉?”他说。

他口中说的富贵,连队里的人并不神往,那个年月最实实在在的需要是吃饱肚子,大家看重撒猎人的正是这一点。撒猎人是真正的男子汉,长得人高马壮,他从小在宁夏的黄土高坡上长大,两只胳膊因为常年从离家几里远的黄河中提水吃,在高高的土塬上挖窑箍窑,练得奇粗,甚至超过了有些人的大腿,他的被高土高坡上的紫外线烙过印的脸黑黝黝地透着红亮,无论他往哪里一站,都像一座矗立的砖厂的黑烟囱。

“他就是煞神下世。”连里人说。

撒猎人酷爱打猎,每到了冬季,愈是大雪天,他愈是要去沙漠里打猎,因为猎物里有一部分肉食供应给了伙房,所以他有资格从马号里挑选最壮健的马匹用。他骑着高头大黑马,带着大大的兔皮帽子,穿着羊毛外翻的皮大衣,带着几只大型土犬,这种犬是牧民的牧羊犬和狼杂交的产物,一个个四肢粗壮,身材壮硕,粗野凶猛,最适合捕猎,它们一看到马儿撒开了四蹄,就像听到了冲锋号,激动万分地大叫起来,于是,他们一群就像狂风一样轰隆隆地席卷而去,震得连队公路两边沙枣树的雪簌簌地往下落。

撒猎人只要一出去打猎就是两三天甚至更久,傍晚的时候,他们马嘶狗吠地回来了,每次都是收获满满,通常是一溜挂在马鞍下的兔子,背上驮着两三只鹅喉羚或者黄羊,有时候马鞍处就赫然吊着一只狐狸。有一年连里大饥荒,连身体最强壮的男人在大戈壁上都开不动荒了,肚里没食,身上就没劲,脸上就凄惶,没吃的东西事小,完不成垦荒任务事大,连长不得已偷偷找了撒猎人,因为据说要出台什么野生动物保护法了,黄羊也是野生动物也不能随便打,但是撒猎人平时不学习也不识字,他不管这些,他出去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回来的时候,马鞍子下面吊着四只大狐狸,都是漂亮的赤狐,马屁股后面拖回来的一个大木爬犁子上绑着小山一样摞起来的一只只的大黄羊,连队的人密密麻麻围在大食堂前,个个看得饥肠辘辘直咽口水,那可是一座肉山啊,人人都来围观,独独不见撒猎人,原来他下了马和谁都不说话,直接回家睡觉去了。

据说,这一觉他像石头一样睡了三天三夜,后来连里的几个知情的人只敢悄悄在私下里传说,因为连年猎杀,沙漠里的野猪最先被消灭殆尽,野生黄羊数量其实也已经大大减少了,撒猎人是一直跑到了沙漠深处三十几公里的大梭梭林,也就是俗称的狼窝子附近,才发现了一个黄羊群,他追着它们跑了三天,是把大大小小一个整黄羊群都给连窝端了,回来的路上,为了不让饥饿的野狼抢走黄羊,撒猎人和它们斗智斗勇,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而且这次打猎,撒猎人犯了忌讳,因为猎人打猎有几不打,怀崽子的母兽、吃奶的小兽、伤残之兽,最重要的是,对任何野兽都不能赶尽杀绝。但撒猎人为了完成连长的嘱托,豁出去了。

这一年大饥荒,连里没有一户人家断炊,也全额完成了团里下达的开荒任务,连里的人心知肚明,知道是撒猎人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犯政策的事儿谁也不愿意多说,不想招来无妄之灾。况且,不得已,连小奶羊都被大家煮来吃了,人人心里都不免有些愧疚。

撒猎人并不是全无禁忌,他从来不打黄鼠狼。据说,世上所有的动物里黄鼠狼的灵性最大,如果万不得已非要打黄鼠狼,必须跪下一条腿以示恭敬,这样才能获得黄鼠狼的谅解。撒猎人从没有下过跪,因为他没有打过一只黄鼠狼,连里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连队偏僻,也不知道到底那个什么法立了没有,反正每一年冬天,撒猎人还是常常打猎,渐渐地,他家进门的院子里长长的回廊两边墙上,就挂满了狐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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